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沓书稿,字字泣血,竟已有数万言之多。杜蘅瓷白的脸更加惨白,低低道:“子让兄,此书流传世间,终为不祥之由。我去后,烦你将其付之一炬。我自己下不了手……”
夏攸宜接过翻看了一阵,与他向日所言,大致不差,不免困惑:“究是我兄心血凝成,自是天壤间一种文字,何不刊付剞劂?”杜蘅越笑越惨,凝眉无语,只是摇了摇头。那日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的身影,连他的小庭深院,也一夜之间搬至一空。若非夏攸宜与他同领皇粮二十多年,几乎要怀疑是花妖木魅,在狐窟鬼场上做屋,引诱生人了。
听他的左邻右舍说,那天他家来了许多人,领头的身着璎珞盔甲,手执御林长刀,骑坐银鞍白马之上,显然是官府中人。杜蘅一见来人,便即沉下脸色,拒不见客。领头之人却从怀中取出一轴密旨,迫他领受……
零零碎碎的传闻,夏攸宜也不知听了多少,终难证实。不久之后,靖元帝宾天,龙兴帝登基,大赦天下,连罪在不赦的三等犯人也得到了减免。就在那一年开设的恩科,夏攸宜侥幸考中了三甲末尾。却因宦囊如洗,只选了几任穷县的长官,总算尝到了为官作宰的威风,就再难寸进。几经沉浮,被人告发早年在番禺教谕的任上贪墨舞弊,丢了官身。回首前尘,妻子久病身故,两个儿子也都各自为家,赘入高门,久不来往了。他在贫穷无告之际,从衣兜中翻出了这么一沓破破烂烂的手稿,联络了几家书商,署以己名,改订发表,才赚得了一点糊口银子。此书也因而大白于天下,且因文网日疏,往日触忌的一些人事,早已事过境迁,无人在意,倒是奇情诡事,动人观瞻,竟然大售起来。这且不提。
杜蘅跟着锦衣缇骑,从瘴雨蛮烟的岭南,回到了繁华络绎的中原。这日舟次京口,他下了船,对羽林卫士只言散心,一人走到了草木菁菁的水边。远离了毒热蒸人的百越之地,长江边已是红叶凋零,秋色醉人。几名渔夫一面整理钓丝,垂钓鲜鲈,一面闲话家常,舒展歌喉。杜蘅凑近了听,那曲词颇为有味,应是出于某位落魄江湖的艺人之手,声如裂帛,直入层霄:
“混沌元包,却被那老盘皇无端啰唣。生喇喇捏两丸金弹子,撮几粒碎琼瑶,云是乌飞兔走,五岳也山号。并蛀几条儿★(左虫右界)虫路,挖半掌儿蛙岑道。黄河九曲来天上,江汉千支入海潮,弄这虚枵。
那老女娲断甚么拄天鳌?那老巢氏架甚么避风巢?那不识字的老包羲画甚么偶和奇?那不知味的老神农尝甚么卉和草?更可恨那惹祸招非的轩辕,弥天摆下鱼龙阵,匝地掀成虎豹韬,遂留下把万古杀人刀。
笑笑笑!笑那成天平地的老唐尧,怎不把自己的丹朱儿教导?笑笑笑!笑那封山浚水老虞姚,终日里咨益稷,拜臯陶,命伯禹,杀三苗,会玉帛,舞箫韶,到头来只博得湘江泪雨悲新竹,衡岳枯骸葬野蒿。试向九疑山前听杜宇,一声声不如归去唱到晓。
可怜那崇伯子股无毛,转眼儿被寒家滑吏夺头标,找一出没下梢的禁死南巢。那小子履真无道,听一个老耕夫把共主剿,并云三宗享国能长久,七圣风流难画描。谁知道六百年梦一觉,冤家对,紧跟着。琼台万焰清燐冷,只首孤悬太白高,方信道果报昭昭。
仗黄钺,阵云高,逞鹰扬,战血漂,谁知有同室鸱鸮,破斧兴谣,天显挥刀,只这一些儿早被商家笑。纵有那薄伐南仲,清风尹吉,岳降申甫,怎救得骊山一粲宗周燎!成关半夜催书到,泗滨片刻沦神宝。试听那摇摇行迈黍离歌,依稀是渐渐麦秀狡童调。
笑笑笑!笑那喜弄笔的老尼山,把二百四十年死骷髅弄得七颠八倒。笑笑笑!笑那好斗口的老峄山,把五帝三皇束的宽头巾说得没头没脑。更有那骑青牛,谈玄妙;梦蝴蝶,汗漫逍遥。还提不起许多秦关楚峤,灵谭鬼笑,蛙鸣蝉噪,长言短调,大都是扯宽皮斩不了的葛藤,骗呆人弄猢狲的圈套。
……
春水生,夭桃笑。黄鹂鸣,竹影摇。凉风吹,纤纤月色照寒袍。彤云布,六花绰约点霜毫。倚梅梢柳梢,玩花飘叶飘,宿僧寮佛寮,听钟敲磬敲,步山水,见日高月高,挂诗瓢酒瓢,对江涛海涛。任意逍遥,物外游遨,勘破尘嚣,摆脱烦劳,到头来没些儿忧愁烦恼。真个是大海龙,凌空鸟,翻身儿直透出碧云霄。便有银青作饵,金紫为纶,恢天布网,密地张罗,呸呸呸!我老先生摆尾摇头再不来了。”
红日渐低,水面倒映着万道金光,像打翻了的朱砂盘,和浓黑的天色搅在一起,浴火熔金,一片绚烂。杜蘅怔立良久,直到渔人的舟船已彻底不见,他才舍舟登岸,来到一处长林茂草间。秋柳染黄,芒草焦枯,凉飔似剪,四野沉寂,唯闻他脚下踩过枯枝的异响,在天地间单调地重复。
不知走了多久,他来到一处坟碑矗立的地方。他走过无数个小土包,高的矮的,无不是渐渐地被风侵蚀,终将成为与天地合一的路。在那上面,世世代代的人生存,繁衍,死去。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
走到那棵老槐树下,他忽然动容了。
不知是哪一年的暴雨,把槐树的根冲出地面,浸泡腐烂了。在那之下,本应有一具棺椁的。在他稍为长大点之后,他的足迹曾遍及大半个国土。他恨不得有人能告诉他,在他十一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何事?一夜之间,他的父亲惨死东市,母亲闭守佛寺,而他却不得不叫一个陌生的老农做爹爹!
当日代国公主曾把孟扶风的尸身带回伏牛岛,玄刀门连失两位主心骨,又被仇家借机寻仇,教众星散,眼看将有覆灭之祸。秦兰裳在岛上立了个旗招,凡能胜得过她的,方可上得岛来。她就在上面和一百多位高手轮流过招,车轮接战,终于将最后一个挑衅的高手毙于水中。围看群雄皆为所动,齐声叫好,将她拥立为下一任的武林盟主。玄刀门虽数百年未有女门主,然重创之后,元气大散,不得不奉秦兰裳为尊主,听她号令。秦兰裳接任后,一扫陈规陋习,男女弟子,来者不拒,视其天分,教以武艺。除暴安良,伸张正义,在江湖上名声大震。晚年潜心武学,创制新招,使中土武学扬名海外,终成一代宗师。
据说在她谢世前,一直勤心浇灌一颗不会发芽的莲子。弟子问她因由,她说:“听说莲子的寿命很长,或许千年以后,它会开花。”没有人看见她陷进两颊沟壑中的眼泪,一如雪山上晶莹的融雪。千百年后,会不会有人想起,在那金光万丈的雪山之癫,曾有一个人在等她,直到老死。
杜蘅找到据称是秦兰裳埋尸的所在,挥起长锹,破土开掘。当时的玄刀门弟子,誓死不同意让孟扶风葬进祖坟,那是只有族中功业赫赫的先辈才有资格葬身的地方。秦兰裳便在入岛的幽径上,为他选了一块美丽的往生之地,纪念他们短暂的同行。
杜蘅说不清最开始听到这个真相,心里感到的是愤怒、恶心,还是悲伤。他只是替苦守了那么多年的母亲感到不值。
他恨不得他的父母从未相遇,他自己从未出生。
锄头碰到了松脆的物事,陷进棺木中几许。他浑身颤抖,伏下身子,要看看那个让爹爹一往情深、生死以之的男人是什么模样。他做好了呕吐的准备,在心中默数三声,掀开了棺盖。
空无一物。
棺中连一片脱落的指甲、一根掉落的头发都没有。
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像受了新伤的人,添了一道艳丽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