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曙光初露,长安城的西门在轧轧的盘索声中逐渐下降,南来北往的行脚商纷纷凑集起来,从破烂的包袱中翻出路引,排队等候守城官的查验。孟扶风也从歇脚的城墙下站了起来,牵过那匹西口的白马,跟着行色匆匆的商旅向拱门涌去。长安的地势西北低,东南高,远看像一个簸箕形。走过了长长的青石官道,右首的华屋巨邸掩映在红云中,宛如琼楼玉阙,缭绕着紫气;而左边的民屋则东倒西歪,路面还不时有秽物夹在黄浊水中流淌而过。
他到兵部缴了勘合,一路问去,在西南角的长寿坊中寻到了一个租金便宜的下处。店名高升,曲巷深房,阴暗霉湿,桌椅上常年积着一层油亮的污垢。他将白马拴到槽上,半晌也没个茶博士来招呼。店主经多识广,扫一眼他身上灰扑扑的行路衣,就知道不是什么大主顾。他数着银钱,要了一间下房,那小二更是连正眼也不瞧他。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孟扶风不会敛财,又过了多年的军旅生活,兜里装的都是西北风,来到长安这个销金窟,打定了主意省吃俭用。眼看小二就要带门而出,他叮了一句:“有好茶水上一壶。”那小二歪着肩膀,皮笑肉不笑地白了他一眼,裤子上别着钥匙串,拖着跛腿走了。过了一个时辰,才送来了一把有裂纹的陶壶,仔细一看,茶叶梗都成了黑的。看到孟扶风瞪着眼睛,小二冷笑一声,嘟囔着道:“什么身份,在这里充大头鬼!老板的二舅爷,可是刑部的主事老爷,将你做成了包子馅儿,也没处告去!”
他说得很响,好像有意要叫孟扶风面子上难堪。所幸他不是个寻衅滋事的人,这等狗眼看人低的事,他从不放在心上。只是心里不禁咋舌,小小一个客栈掌柜,背后都有这么大的靠山,可见京城水深,不是常人可以轻易踏足的。
长寿坊临近西市,日中正是开集的时候。隔着一个怀远坊,已经可以听到嘈杂的市语,跑旱船的,拉骡车的,卖切糕的,挑水果的,语声纷喧,闹热非常。为了等候进城,他昨夜并未住宿客店,此刻肚中饥肠辘辘。将母亲交予的那把红泉剑塞在枕头底下,检视了一下囊中的玉佩,便挂上了门锁,将要出门,忽然迎面走来一个白衣窄袖的青年人,穿着月白单衫,外套紫貂皮斗篷,脚踏厚底云靴,腰悬佩剑,打扮得像一个纨绔。
孟扶风被他挡住去路,低着头,按紧玄刀,向左避了开去。那人竟是身不移脚转,稳稳地又杵在他面前。孟扶风有些不耐,擡起头来,刚要斥责,忽然被他在肩上一拍,放声笑道:“大帅,你是真不记得我了!”
孟扶风瞧他一张大饼脸,一个藠头鼻,笑起来很好脾气的样子,确实有些眼熟,仓促间却想不起来,只得问道:“阁下是……”“苗金龙呀!”孟扶风恍然忆起,指着他道:“老苗!不意你现在发达了!”
眼前的人正是他曾经的一个都统,有一年在伏击敌人时,被落下的厚冰砸中了腿脚,废了一只右腿,朝廷恩准他复员还乡。闻说他家中一无亲朋,后来到了长安闯荡,做些小本生意。想不到现在心广体胖,俨然一个土财主了,哪还有当年醉卧沙场的影子?
孟扶风的眼睛扫过他的右腿,只见他衣裾下的右脚上没穿鞋子,倒是支着一根包头的木棍。苗金龙并不以义肢为耻,伸出半截右腿,在孟扶风眼前晃了晃,嘴上说:“当日若非大帅指挥亲随,将我背回,我非冻死在雪山不可!此恩此德,末将一刻未忘!”瞧他这副肥头大耳的模样,还自称什么末将,孟扶风只觉好笑,却并不表现出来,谦逊道:“哪里,我们能将胡人截在饮马河边,皆赖将士们卖命效力。我一身有何功劳!”
苗金龙哈哈大笑,搀过孟扶风的胳膊,便向门外四人擡的绿呢大轿走去。“大帅若不弃,卑职已在万花楼定下酒宴,还望大帅赏光一往。”孟扶风却在轿前停住了,只见它以上好的兜罗绒做帘,顶端制成金帐形,四面悬着八角金玲,两旁还有捧瓶执巾的婢女。苗金龙伸出手,她们就以香油渥洗,将他的一双手保养得如棉花相似。
孟扶风摇了摇头,有些看不过眼,骑上了那匹名叫绝尘的白马。苗金龙虽觉尴尬,却不好说什么,钻进了轿中,一摇一摆地向东行去。路面渐宽,来到一处棋盘街口,到处肩摩踵接,轿子险些被一个扛肩儿的撞倒。苗金龙探出头去,大骂了几句什么,是商行中的黑话。忽然,他眼望前方,两睛发直,不待人扶,就从轿中跳下来。那四个轿夫也放下轿杆,退到一旁跪好。孟扶风下了马,向前看去,迎面来了一顶八人擡的皂帷银丝漆红轿,轿身绣着龙凤图,顶盖上饰有一尊黄梨木的炼丹炉。随行的还有金瓜卫士,举着朝天镫,在一阵唢呐声中过去了。再一看周围,满地跪的俱是皂衣小民。仪仗走后,又没事人一样攒动起来,汇入了乱粥一样的人流,显然是经见得多了。
苗金龙吩咐轿夫快走几步,贴在孟扶风耳边,神秘道:“瞧这阵仗,少说也是个三品尚书家的夫人!”孟扶风在心中喟叹,连高官的家眷出行都如此劳师动众,可见传言京师的奢靡之风不假!苗金龙还当他是眼红艳羡,思量着一会儿的节目,必要叫他不枉此行。
转过一个路口,在夹道杨柳拂拂的嫩丝下,万花楼的匾额近在眼前。门额轩阔,朱漆绣栏,人在几丈外,似已要被里头的温香暖玉勾去了心魂。孟扶风停在门口,不怿道:“若是吃花酒,本帅还是不进去了罢。”苗金龙早被几个相熟的姑娘围在了中间,闻言赶紧走来,陪笑道:“不是吃花酒,就叫她们弹唱弹唱,不做别的。”孟扶风虽然还是满面寒霜,到底不再峻拒。
他身材甚高,走在翠红乡中,头顶几要触到高悬的琉璃灯,拂开撩着耳朵的红穗子,他跟在苗金龙矮墩墩的身躯后头,一路走到了二层转角的厢房内。正中一张宁波牙床,香衾馥郁,帘钩轻晃,隐隐有睡过的凹陷。孟扶风的脸更黑,随着苗金龙走进套间,圆月形的膳桌上已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粗粗数去,光河海生鲜就有佛跳墙、千岛湖鱼头、堂灼十八斩、鱼翅螃蟹羹、鲍鱼炖珍珠菜,捕捞了再送往长安,一路不知耗费几许人力。那肉质白如牛奶,都未变质。
在苗金龙的殷勤导引下,他勉强坐了尊位,却是一餐饭食不知味,唤来小二,添了两碗小米饭,山珍海味都没怎么下筷。苗金龙脸上笑容挂不住了,吃饱以后,咳嗽着命人撤去。他本计划着要让孟扶风领略一下万花楼姑娘们的软舞,顾名思义,此舞妙就妙在尽可能地展现身体曲线,一想到包裹在翡翠舞裙中柔若无骨的细腰,他两只牡蛎眼都涨红了。但一看主帅这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也不好再开口了,讪讪地小声低语着:“塞外哪有这等好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