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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 / 2)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轻轻碰了碰槅扇,苗金龙高呼道:“进来。”轻盈的铃铛声响了进来,孟扶风一擡头,瞬间就移不开眼睛了。进来的是一个欺霜赛雪的色目美女,披着纱织的鲜红头巾,纤腰不盈一握。随着脚步,腕上的十几个金镯一齐发出脆响,发上覆的红宝石、绿翡翠如一场钻石雨,轻轻摇曳。

他的表情变化逃不过苗金龙的观察,他在心里暗笑:“嘿,原来你好这一口!”于是击了击掌,便有抱着七弦琴的少女在墙边坐成了一排,将舞姬围在中间。摇铃一响,只见她身子突然如一匹撞出的彩练,腰肢低亚,左右回旋。应着弦声,双袖飘举,身子如一个快速旋转的陀螺,千周万匝,犹有未已。裙摆蓬起,其上的宝石锵锵铛铛,奏成了美妙的乐曲。

孟扶风失魂落魄,几乎已看痴了。一错眼间,舞姬的脸变成了阿苏玛,她已从一团孩气的幼嫩少女,长成了冶容丽质的绝代佳人。他的心忽然一阵筋挛的抽痛,连鞘带刀,向桌上一砸。苗金龙不知出了何事,吓得失落了一个金杯,舞姬和乐人也都尖叫着逃了出去。他呆着脸,颤声问:“这……不合大帅心意么?”孟扶风自知失态,扶着桌沿踉跄起身,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民间禁止和胡人往来,这个女孩儿是从哪儿来的?”

苗金龙才知是为这等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体,松了口气,委屈道:“卑职哪有那么大的胆子!这都是万花楼做的黑生意。物以稀为贵,今日的达官贵人家,哪个不以买到一个胡奴为荣?像这等成色的舞姬,要金珠一万,还不定能寻到一个呢。”

孟扶风眼光一动,一线希望在他心中升了上来。不过,他没有深谈,很快就辞了出来。斜对过有一家灵官庙,他揣着纷乱如麻的心思,竟是在街口打了个回旋,照直走进了庙里。他早就听说灵官庙的签无比灵应,想在此碰碰运气。庙中香火鼎盛,有一位庙祝正在向信徒俵散水果。他经过了卧佛的洞窟,走到正殿中,香烟缭绕,光影沉沉,显出庄严肃穆的气象。

一位知客僧迎了上来:“施主可是要求签?”孟扶风点了点头。“阿弥陀佛。”他低垂着慈目,从佛像后取出了漆木签筒。孟扶风此际心情无比矛盾,明知是百无聊赖的自我安慰,又怕结果不如人意,更增他的失望。

在老僧的注视下,他掏出了二十两银子,这才举起签筒,上下左右地摇晃了一阵,啪的弹出了一支尖头红签。“第二十一签。”他紧张地交给了知客僧,看着他在签簿里寻找了一会儿,转回来道:“恭喜施主,是中平签。”“签上说得什么?”孟扶风的一颗心仍吊着。老僧在黄纸上写了一首短诗,合掌道:“天机不可泄露,施主请自参详。”孟扶风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情有千般恨,情无半点真。

月辉流半镜,桃叶失前津。

铜柱足风雨,梁园自杞榛。

凤台人去后,玉殿满瑶尘。

他默默地念了几遍,只觉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若说她还活着罢,怎么又有这些衰飒意象?可若她当真已不在人世,这打头的两句又无从说起。思来想去,也不明了。忽然想到,这些签课本就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打动浅识者的心肠,其实哪有什么准头?执迷于鬼神之道的自己,实在有些昏了头。

那老僧白多黑少的眼珠一直盯在他脸上,这时开言道:“敢问施主所问何事?”孟扶风猝不及防,顺口答道:“寻人。”“寻人。”老僧重复了一遍,闭上眼睛,并不作答。孟扶风悻悻道:“老丈,你这签文前言不搭后语,敢是随便乱凑成的?”那老僧双眼圆睁,如怒目金刚一般,大声道:“唗,我这里只有错配的夫妻,没有错抽的签文!凡夫俗子,妄言天道,岂不痴愚可笑!若叫我劝你,赤马红羊劫在即,长安非你久留之地。即刻离京,或可留得一线残生。”

他说完这席话,竟自闭目养神,不再搭话。孟扶风心里更增加了对神神鬼鬼的厌恶,三两下将签文扯个粉碎,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庙门前停了一架乌蓬马车,他一瞥之下只觉眼熟,好像自来京城,在很多地方都看到了这辆车子。但怀疑也只是一瞬间,在他回到高升客店之后,隔着窗板眺望街面,并没看到可疑的地方,那辆马车也没再出现。他将剑插在门闩上,返身合衣躺下,在脑子里又温习了一遍金殿面君的仪程,不知何时就沉沉睡去了。在梦中,他看到一个仿佛是阿苏玛的十六岁少女,隔着帘栊,满面哀伤地看着他。

半晌,她轻轻道:“我一直在等你,你怎么不来寻我?”孟扶风失神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该向哪里才能寻到你?”他心中想着,即便她说在天上,这一刻他也只想追上去。可她只是默默含愁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摇头不语,眼里似有晶莹的泪花。

这个梦十分沉重,像有某种深意,醒来很久,他还不能忘怀。他想再看一次她的笑颜,可梦中的她似被无数愁云锁缠,那欲说还休的模样,令他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