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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2)

一个月后,外城、羊马城、瓮城的大门依次打开,厚重的铺板门訇然放下,连接了池清水碧的护城河。一骑黄骠马从长安的方向驰来,马上坐着一个绣衣华服的貂珰,浑身带着雪沫子,风尘仆仆地千里奔来。每遇一处关卡,他解下腰间的牙牌,守将都在路旁齐刷刷地跪下。

内廷的公公来宣旨,孟扶风很快得到消息,换上了四品武将的貔貅服,解下了不离身的重甲,穿着团花图案的金丝绣甲,率领属官在城楼上迎接。那名中官先将马交与管饲料的马兵,用围屏遮挡着换下了泥尘满身的绣袱斗篷,这才捧着明黄的卷轴,步出中堂:“西北镇守使、平西将军孟扶风接旨!”

孟扶风早已等候多时,此时一声不吭,掀起护膝,行了五拜三跪的大礼。身后的将官虽摸不清情况,但也跟着磕下膝盖,眼睛里俨然有桀骜不驯的光。那太监清了清嗓子,假模假样地念道:“诏曰:孟扶风失误军机,徒縻军饷,罪在不测。然念其劳苦功高,守边日久,不失国之干城,着顷刻回京,面君陈罪,量移处分。不许随行一人。钦此。”念完了圣旨,他挤出一副谄媚的笑容,殷勤道:“孟将军快快请起。天威不测呀!将军久战沙场,功劳素著,只要跟圣人交代明白,谅不致坐罪。”

这都是官场上人情往来的场面话,孟扶风怎会不知?他大手一挥,就有亲兵送上了一封厚厚的赏银。那中官接在手里,十分满意,又从旁提点了一句:“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将军莫疏漏了朝中的打点啊。”孟扶风拱手道:“多劳公公教训,末将心感不已。家厨已备下了接风宴,聊为公公洗尘。”那中官晃着白墩墩的双下巴,笑得眼不留缝:“那杂家就却之不恭了。”孟扶风使个眼色,吩咐厨下备上一十二道水陆全席,便有人领着那太监向内厅去了。

回到议事的大帐,属官已全齐集在了那里。他一声不响地走上虎皮圈椅,面对着神情愤慨的众将。武威将军霍庚山最是快人快语,当先道:“请大帅托病,此番万不可行!”听到他放炮竹一样的声口,孟扶风移注了他一会儿,看向了坐在下首的参将刘陵青:“刘先生,你有何高见?”刘陵青是科举出身,在军中很受礼遇,闻言打了个拱,站出来道:“依学生之见,老公公之言必非无因。当日岳武穆功亏一篑,良由奸相秦桧于中翻覆,搅乱君心,遂其私愿。长安朝局危如累卵,当此之际,将军实不必趟此浑水。”

他是个读惯了四书五经的书生,常将圣音奉为不可逾越的天理,因此常常讨得诸将的厌恶,斥为迂腐之见。不料此时连他都委婉地劝阻,大出孟扶风的意外。

他的话像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招致了众人的一致附和。那些茹毛饮血的武将可不会跟你来文的,说出来的话便粗俗许多:“现今权相当道,摆弄得圣人如同一个无知幼儿,便是夫唱妇随也没这般响应!将军这么多年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每年有一分钱的年赏到将军手里没有?还得挨个儿给他们送土仪!”亲兵队长蒋如元眼光阴沉,掷地有声道:“诸位说得不错。前朝的阮武成一世英雄,落得什么下场?留在西北,若当真有变,我等誓死护卫将军,清除君侧,至不济,也能效汉时的李陵,未必无用武之地。”刘陵青见自己的话意都被如此直白地抖搂了出来,苦笑一声,掸掸袖子坐下了。

孟扶风听着他们热火朝天地议论,目光却更为沉着,在前一个人说完后,他插口道:“‘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今上圣明英睿,非高宗聩聩可比,降将河梁,岂可复见于今?诸位讨论即可,他事慎言。”

众人觑着主帅的脸色,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时,归燕川起身,施施然道:“圣旨明令禁带护卫,此言十分可疑。千里程途,若遇山贼剪径,该当如何?大帅即便要去,也请委托兄弟们,乔装打扮,暗中相随,缓急才有照应。还望将军三思!”他这话打到众人心坎里去了,他们都是跟着孟扶风出身入死的同袍,内中还有不少玄刀门的门众,对主帅更有一层别样的情谊。他们想起先门主在日的宽和慈善,英风侠骨,无不铭感,都要报效到少主人的身上。

“是啊!主帅不需担忧,我等誓死护卫主帅安危。”

“朝廷怪罪下来,由我们一身承当,绝不连累麾下!”

“谁敢给主帅气受,我们恁多人,干他丫的!”

听着这些糙汉子的肺腑之言,孟扶风心下一阵感动,但他适时地克制住了情绪的外露,仍是用冷冷的声音道:“钦命有言,我若抗旨,岂不是目无长上,与大不敬何异?诸位若真和我孟扶风一心,便不应有此狂悖之言。况我忝为玄刀门主,玄刀门在江湖上是煌煌大宗,人所钦仰,人人皆知我幼承祖训,谬承天心人命,提三尺长剑,护一世太平。今无故而犯上,触忤明君,这既是陷我一身于大不义,也会动摇天下人心。于情于理,我都该遵旨走一遭。”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这才知道主帅心意早决,再无转圜余地。除了几个亲信的将领,余人都怏怏地散去了。蒋如元站了一会,低声道:“我去为麾下收拾行囊。”孟扶风握了握他铁板浇铸的手腕,这个中年大汉眼里流动着担忧的神色,却丝毫不见小儿女态,轻松道:“吉人自有天象。将军此去,升官封侯,亦未可量。”孟扶风点了点头,彼此心照。他迈着坚定的大步向外走去。

接下来,孟扶风依次就营中军务叮嘱了他们一两句。这些人许多是年少从军的,由主帅教养长大,提拔到今天的位置,孟扶风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甚于父母。骤然分别,又是生死难测,虽不好意思表现得恋恋不舍,然那份深重的情意足以移人。可是孟扶风只是和他们每人碰了碰拳头,眼神看着东南方,说不出的哀伤和眷恋。他已八年未归故里了。

刘陵青走在最后,装着在收桌上笔砚的样子,却在只剩主帅一人时,快步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论理我说这话算是僭越,可有些事不得不说。”孟扶风看他神色严重,不知所为何事,浑身一凛,道:“刘先生何以教我?”刘陵青摇了摇头,以示不敢当,语气却没有丝毫缓和:“六部九卿,大体都是忠厚老实人。纵有贪墨小人,然亦无大手腕,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不须多虑。我所虑者,唯在杜相一人而已。”

孟扶风每年都要差亲信回京赠礼,打探朝报,因此对朝中格局也略知一二,闻言诧异道:“我与他无冤无仇,沙场和庙堂,又是风马牛不相及,刘先生此言,未免过虑了罢?”刘陵青叹了口气,道:“从名分来说,他是我的座师,我不该背后中伤。只是此人深心可畏,刻薄寡恩,连自己的丈人都能出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心思又是滴水不漏,十足一个笑面虎。我只担心将军待人真挚,若是落入他的算计,不知会损失多少。”

孟扶风认真地听完,正色道:“刘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行事自会加倍小心。然我向来听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实不愿以成见待人。”刘陵青一面为主帅的正直做派心生敬意,一面又止不住地为他担忧。方才散会后,他在袖中起了一课。时当甲辰年十二月十七日申时,共三十四数,除四八三十二,余二,属兑,为上卦;加申时九数,总得四十三数,五八除四十,余得三数,为离,作下卦。兑之卦位在西,主刑杀,象为泽,离又为南方,此行必依水。水火不相济,为睽卦,此行怕少不了离别销魂。他不住地摇头,明知劝主帅不过,唯有劝他提防而已。

孟扶风回到寝帐,老苍头徐寿昌已经侯在那里了。他是玄刀门的旧人,先门主在日托他打理帮中庶务,年纪已上了七十,精神仍然健朗。虽在寒冬,仍是一身兽皮短袄,下系铁灰色护膝,已经烂成了破布条,他结实的腿肚子却不见打颤。他托着一盏羊角风灯,照亮了晦暗的天色。孟扶风老远地看见他在朝帐篷外张望,忙紧走几步,重重地晃了晃他的手,以见亲热:“徐叔叔,你怎么来了?”

徐寿昌背过身,咳嗽了两声,让到一旁,另一个声音随之响起:“风儿,我来看看你。”孟扶风忙屈膝向前,行了一礼:“母亲怎不在帐中歇息?若想见儿子,差个士兵唤我就是了。”舒娘子坐在烧好的暖炕上,一身青布衣裙,素净中却遮不住矫健的身姿。她年近五十,脸上毫无赘肉,两眼仍如昔日,风华剪水,凛然若冰。只是常年累月的哀痛,已经过早地催白了她的头发,几不胜簪了。她膝上放着狭长的一物,像是个铁盒子,待孟扶风走近身前,才道:“这几天等你归来,艳娘想你想得茶饭不思,身条儿都瘦削了。我听说她去看过你,你怎么将她赶了回来?”

母亲过问他的私事,令他有些窘迫,红着脸道:“孩儿有重任在身,一时不暇陪伴她,请母亲恕罪。”舒娘子漾开了一缕微笑,道:“在娘的面前,你有什么可隐瞒的?可是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娘帮你娶回家。”她越说越离题,孟扶风汗颜道:“多谢母亲的好意,儿子戎马倥偬,此身既已许国,就不欲再耽误人家的姑娘了。”

这般的推搪话,舒娘子听了已非一遭,脸色一变,道:“古人都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你身兼玄刀门重任,本派在江湖已传承一百多世,莫非到了你要断子绝孙不成?”听她语气重了,孟扶风重又跪下请罪,低声道:“孩儿不敢,请母亲再多给孩儿一些时间。”

舒娘子仔细地看着他剃净胡须的脸,那下半张脸最像他的父亲,都是似刚实柔,线条缓和,透露着优柔寡断的信息。她蓦地长叹一声,让他走近前来,一只保养良好的手抚上了他的面颊:“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还在怨娘?”

孟扶风蓦地躲开了她的手,撑住膝盖的手又放了下去,以头触地,眼泪却从额上流下。“孩儿不敢。”舒娘子看出他言不由衷,盯视着手上的铁匣子,缓缓地将盒盖滑开了,里面竟是盛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剑边隐隐发红,其上镌着两个几不可见的小字:“红泉。”

“当时你还是个孩子,许多话娘都没能对你说。”

孟扶风低着头,听她缓缓开言,心里的绝望和怨恨却渐渐升高,直想将她的话音打断。他心想:“她……她那时那么相信我,以为我会等她,可我呢?我呢?”他盯着自己摊在地上的两手,微微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