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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2)

这小六儿的身世,京里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父亲打小儿在阮家干活,是个家生奴才,他爷爷,爷爷的爷爷,都是阮家的仆人。到了岁数,家主就赏下一个通房丫鬟,给他的父辈传宗接代。到他父亲这一代,打赏的是一个顶水灵的姑娘,叫晚枫。听说大太太拈酸,提着家公的耳朵,迫着他割爱让人。小六儿的父亲正当年纪,能挑能扛,黝黑的方脸盘,缠一块白头巾,早就有不少人上门说亲。两个凑成一对儿,好比天雷勾了地火,不一年,生下个白胖小子,有人说是老爷的种。家主公贼忒兮兮,趁着夫人不觉,又来缠着晚枫捏手捏脚。晚枫拒之不得,忍辱包羞,小六儿的父亲遂硬下了心,没命价挑活儿,在东街长鼻子巷置办下一所房子。夫妻两个跟管事的说好了,小六儿的父亲早出晚归,上阮府帮工,晚枫搁家看孩子。家主公不死心,越不到嘴越想吃,竟趁晚枫丈夫出门,上家里来逼迫她。小六儿的父亲怒在心头,却又无可如何。阮家世代封侯,高祖爷爷打江山时,亲兵阮奇夫鞍前马后,割股奉君,替高祖挡下的那个铜箭头,现在还挂在旗亭上呢。

晚枫一下子想不开,混混沌沌的,走到玉华渠边,栽下去淹死了。小六儿的父亲离了阮家,家主公在城里一招呼,没有铺子敢要他。他就去修城门的地方拉石块,挣点散碎银子,再赶几十里路,回来给小六儿买烧饼吃。就因了他小时没吃过奶,十几岁还不长个儿。有一天,小六儿的父亲从城门摔下来,死了。他的娘从沧州老家赶来,一步一哭,眼都要哭瞎了。阮家的人还不罢休,想将她撵出去,独占长鼻子巷的老屋。这事闹到了京兆府,杜府尹出来申饬了几句,瞎奶奶和小六儿才住得安稳。小六儿长大了,无处混饭,有时阮家摊派什么活儿,少一个人,他就顶上。仇家寻得紧了,他就回阮家避几天,仇家堵不到人,只得怀恨而返。

今日升大爷遍处寻他,原来是叫他通夫人房后的茅厕。地上拄着两个粪担子,府里的挑粪工赵元宝闹肚子,让小六儿挑出城外兑几两银子。升大爷管这么大一份家,整天拨拉算盘珠子,从白地上都要种出摇钱树。他臭烘烘地回来,阮升忽然抛给他一领新麻葛,浆得硬挺,上身不大不小,甩着两个膀子,前后一瞧,好一个勤腿儿小厮。他将小六儿领到一院从没进过的屋子,庭前栽着姚黄、魏紫,摆一架焦尾琴,端的雅致。阮升敲响了云板,胳膊肘一拐小六儿,眼:“老爷要见你哩,规矩记得么?”

小六儿一捋裤子,脱下便走:“我不见他!”阮升怕了他的绝户脾气,烟杆子一拦,“哎哟”叫着,跌脚道:“祖宗!有好处到你咧!人还求不来。”小六儿一转眼珠,心想,老爷若叫他插手什么亡命勾当,正好从中落几分利。有一回,他便看到畿辅官道上的杆子头儿驻云飞,半夜擡着杠子,鬼鬼祟祟从阮家出来。于是两下系紧裤带,在阶上磕掉鞋跟土,抹掌道:“喊我进了吗?”阮升隔着指缝,看到他衣衫齐整,这才撑大了一点眯缝眼:“跟我后头来。”

进了内厢,微闻女子哭声,他也知道要紧,驻足不前了。阮升回头望望,眼光狡猾:“宫里都进过的人了,还怕我下套害你吗?”小六儿仗着脚下功夫好,见势不对便溜之乎也,又是正当年少,火一点就着:“呸,老乌龟,怕你我是你孙子!”阮升倒没有回嘴,当门一立,一努嘴,小六儿爬在地下磕了几个响头,磕一下,心里就道一声:“这是你欠爷爷的!”

他眼睛尖,一眼便望见地下摔着好些碎瓷片,瓶里的花球骨碌碌滚到他面前,波斯绒毯上一滩水渍。阮广兴犹不解气,嘭嘭又踹倒了桌儿凳儿。他偷眼望去,墙角一个紫衣女子,坦着胸口,正瑟瑟发抖。这时进来一个家丁,打了个千儿:“回禀老爷,人打死了。”紫衣女子一声尖叫,高亢刺耳,满是惧意。阮广兴手指打颤,从鸡皮上拽下扳指,一道翠影,女子项上挨了一下,锁骨发青,痛得她越发大声呻吟。阮广兴一眼也不看小六儿,转过身,对着一幅文待诏的字画,恨恨道:“发卖了你,都太便宜了你!该教你这娼根配了贼,两个一块偷去罢!”

门外吧嗒一声,是阮升将烟嘴嗦得发响。那女子见不取她的性命,抱着阮广兴的腰,被拖着走了一截。老爷一脚踹在她心窝上,她喊了声“啊唷”,楚楚可怜地坐在地上,长发垂在眼前,忽然咬唇一笑,对着小六儿招招手:“好孩子,过来。”她衣襟不整,身上着了鞭的地方轻纱翻露着,隐隐一身丰腴雪肌。小六儿挨近了一点儿,被她劈手搂过,侧脸贴着她胸怀。“你喜欢姐姐给你当老婆么,啊?”

一股脂粉香透鼻而来。他挣动一下,阮广兴斜眼打量搂抱的两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料紫衣女子忽然被推了个墩儿,一脸错愕地撑着手。小六儿擦擦脸,那里印了道红红的印子,他脸黑得赛锅底:“不要!”话毕,转身就跑,人去看时,只剩了一道烟儿。院子里的长工们纷纷议论起来,听说老爷要处置十太太,方才那几下鞭子响得好听,怎么不声不响就要放过她了呢?这还不算,他小六儿算啥?没毛童子鸡一个,女人张开腿就把他吓死了。凭白落一个大便宜,看把他晕的!一个年富力壮的汉子,舔了舔嘴唇,嘿嘿笑道:“老爷不需气恼,小六儿没福,我周大也没娶亲。”旁人都嘘他,一个问:“金水河上的青姑娘呢?”又一个说:“霓羽姐呢?”

阮兴广将紫衣女子推出门外,贴着她的鼻子尖砰得合上门:“他就是把你打死了,你也好好跟着他!”围观的人都老大没趣,这紫衣女子叫锦画,是老爷新擡进来的十姨太,闻说做闺女时就不大干净了,一直嫁不出去。进了阮府,不甘寂寞,又和轿夫勾搭起来。老爷昏聩糊涂,由着院子里的夫人们瞎闹,闻着有一次巡防在外,这起人就敢公然接了相好进来住,府里上上下下都瞒着他一人。这回接到圣旨,急来勤王,被子底一摸,多出一双人的脚,可不就事发了。

小六儿往前走一步,她就在后头哭哭啼啼地跟一步,弄来好多人围着看。京里闲话最多,有的说是小六儿吊膀子没给钱,有的说小六儿轧了老爷的姘头。气得他回头大吼:“别跟着我!”锦画一怔,拖着两条伤腿,满脸不知所措,神气竟有几分可怜。小六儿转身待走,忽然一跺脚,扯住她的腰带,带着飞跑了一截。到一个榆荫底下,他才道:“你能不能自己走?”锦画扶着树干,微微气喘,一揩淋漓香汗,袖子上印了白白的铅粉。她露出的眼角显出点黄暗老态,看着很憔悴:“这天街都是老爷的,你让我上哪儿去?”瞧出他有点松动了,步子一晃,亲亲热热地挽住了他的臂弯:“再说,老爷若知我不在你家,说不定就将我打死了。”

小六儿身子泥鳅似的一滑,从她臂膀中滑出去,坑坑巴巴道:“你……你别动不动就挨过来!”锦画有些错愕,心下泛起委屈。苏游击家的独生女,谁不知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怎么他倒觑成了屋檐外的干腊肠?

她一路跟着,小六儿好像背上插了十六把刀,脖子生硬地一扭,推开门道:“到了。”早有人报给瞎奶奶,她倒是高兴的。家里什么样她清楚,若非老爷开恩,凭他那钱到手漏得比水还快的脾气,一世也娶不起媳妇。锦画倒是入乡随俗,很快扮起了良家妇女,按住瞎奶奶的膝盖骨就拜:“婆婆在上,受新媳一拜。”瞎奶奶虽看不见,但也听说是好个模样的,欢欢喜喜拉起来道:“你婆婆过去了,我是他奶奶哟。”锦画立即改口,嘴儿抹蜜似的甜,一会儿就把瞎奶奶哄得送了她两匹布。小六儿站在当地,就跟拴着的牲口相似,哭笑不得地听着。当瞎奶奶将他们往屋里推,他忽然身子一飘,踩着墙皮中露出的转头,从天井中穿了出去。瞎奶奶四壁摸不见人,急得直叫:“小六儿!小六儿!”小六儿枕着双手,在屋顶上数星星。夜露浸得砖瓦打滑,他往上耸了耸身,脚下落了一阵碎土。第二天,他问明长安有个武馆招拳脚师傅,卷了几件旧衣裳,挂一顶破草笠,挑着担住进去了。

京师里把他这一手溜号功夫传得神乎其神,快抵上个“神行太保”,早有人发心要学。小六儿住在馆中,早晚都有口稀粥搭两个小菜,逢到朔望还有驴火烧、猪头肉吃,又兼结识了几个耍枪的好汉,日子混得风生水起。那枪素有兵器之王的称号,最宜打仗,近身肉搏风险大,枪可是站在兵车上就能搠死人,还可远距离投射。不上两个月功夫,他就学会了江左的花家枪、林家枪,陕北的黄家枪、豫西的高家枪,憋在肚子里想了一月,竟给他创制出一套新枪法来。开始只是步子繁复,架子花哨,站在十字街头卖艺时,博得满堂彩。闲时他就站在梨树下发呆,忽然踏着树节噔噔直上,与此同时,左手在前,双手执杆,长枪攒刺而出,合抱宽的树干瞬间洞穿,他借着一冲之力,远远的避身在一丈之后,望着那猎猎飘动的红缨,双手叉腰,仰天笑道:“成了!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