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伙食好了,亦或是到了长个儿的时候,他身量已长到齐门檐,肩宽背阔,腰细腿长,蒲扇大的掌心布满茧子,腿也再不是柴火棍儿似的。齐额勒一道红抹额,颧骨高耸,下颌微方,两条剑眉压着一道犀利眼光,提枪在身畔一竖,倒能吓坏不少宵小。越来越多的人信他真是老爷的儿子。
今儿是元宵,他每隔小半个月,就包点银钱回去看奶奶。有锦画照料,奶奶再不用躬操杵臼,背也不再弯得像骆驼。走回长鼻子巷,只觉路面越发仄狭,灰扑扑的一带矮墙,长满苔腻。稻草堆扎的院门已容不下他,要低着头才能走过。锦画来后,院子里种上了石榴树,还养了几只芦花老母鸡。楹上拴的大黑狗摇摇脑袋,冲着他吠了几声。他袖出一片生肉,那狗吃完了,不住舔着他的手。
啪哒一声,编了一半的箩筐滚落在地,锦画背着两只脏手,从灶下冲出来,不知为何,又停步倚住了门框,垂着颈子,指间绕着一抹青丝:“你回来了。”小六儿将腋下夹的包袱放在桌上,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笑着催道:“快吃!快吃!”瞎奶奶拄着木拐,也从猪圈回来了。锦画一身农妇打扮,耳环也不戴了,头巾翻折出一角秀发,皓齿朱唇,越显清丽了。她夹起一筷子猪大肠,犹带卤汁,送给瞎奶奶,小六儿感激地对她笑了笑。一家人聚着吃了一碗芝麻陷的汤团,小六儿拣了几件厚衣服,锦画踩出来的,连衣缝包边的线脚都看不到,内里厚厚絮了棉花。午后风雪渐大,锦画直送他到院落外,小声道:“你哪天晚上……”小六儿摸摸脑袋,朗声笑道:“晚上不得空,要盯着那伙龟孙子练枪哪!”锦画黯然垂眼,每次提到这事,他就用这句话来搪塞。眼看她年纪渐大,她怕自己有一天不再吸引他。
彤云四合,天阴得好似傍晚,那么重的衣包,拎在他手里像小鸡子一般,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大雪掩没了生人气息,风打着旋儿绕出一道雪柱,从雪柱后渐渐走出几个人来,上半张脸挂满冰渣子,嘴角扯得像镰刀。锦画捂着口,还未尖叫出声,就被压倒了。
且说小六儿在馆中,烫着一炉青梅酒,心倏然打了个突。他正望着窗外洁白,心情烦躁,就见武师樊铁牛走了进来,一踢衣摆,在他身侧破草席上坐下,抓起冒着泡的滚酒,对着壶嘴咕噜噜灌了几口,一抹湿淋淋的胡子,为两人的碗中满上。
“樊大哥,馆里近日如何?”小六儿扶着碗沿。樊铁牛一抹厚嘴唇,不住摇头:“又走了几个!这年头,会武的吃香啊。六弟,你空负一身武艺,怎不也去闯闯试试?”小六儿给自己面前酒杯满上,他量豪,一气儿就饮干了,闻言呸了一声:“妈的,你我在京这么多年,禁军什么样还知不道?朝中没人的,进去了连个月饷都拿不到。长安如此,各地的常备军更不必提了!敌人来了,按着军户名单挨户点人,才发现原先屯垦的村子早逃空了。”
樊铁牛看着墙上兵器架,眼神古怪,碗在桌上一噔,忽然笑道:“要实现男儿抱负,可不只这一种法子。”小六儿眸光如刀,在他肩上捶了一拳,举碗大笑:“咱俩这么多年兄弟,你要说什么,也别给爷卖关子了!”话毕一饮而尽。樊铁牛听着学员练五禽拳的声音,压低了嗓子,说:“我有个乡下表弟,熬不得饥荒,投了乌角巾。他说吃得可好哩,抢来的粮食大家众分,还有的拖家携口,也要去投。”
大燕末年,流贼不断,较大的帮会,北有依附祆教的拜火会,南有从前朝就时起时伏的白莲教,还有川中的金钩寨、湖广的铁水门、两淮的霸州帮等等,朝廷剿不胜剿,往往使用招安之策。可那些帮派又有哪个诚心投顺朝廷了?多是借此暂避风头,等捞够了官饷,又扯起了义旗,四处为乱。近年来,关中乌角巾异军突起,组织整密,手下青龙、赤凤、黄犼、白泽、黑罴五舵,各司其职,五位总舵主互不相辖,遇事同议,纪律严明,据说到了一个地方,不行烧杀抢掠,反而开仓赈民,因此声势日壮。许多人千里迢迢,携带家口,赶着去投奔。
小六儿摩着杯口,付之一笑。樊铁牛见他有几分入彀,悄声道:“馆里有人偷偷撕下了他们的招兵状,约齐了十几位兄弟。你武艺最高,若是加入,大家都奉你为老大哩。”小六儿屈起一条腿,剔着中午的牙缝肉,眼光悠远,望着皇城方向,淡淡道:“弟虽不才,亦不愿失身为贼。这话,还请大哥不要再提。”樊铁牛碰了个钉子,老大不是滋味,无声地坐远了。
越近日没,黄沙风越大,申时三刻,天色就黄暗得看不清树影。他纠正了一个学员的格架动作,樊铁牛忽然走了过来,在他臂上一捏,指了指门外:“你家有人寻来了。”他心头一紧,扔下揩汗的手巾,大步迈去,原来是邻家的痴儿毛毛,口角歪斜,淌着涎水,期期道:“六叔……叔,奶奶……找你咧。”小六儿掏出一块铜板,很准的抛在他手上。他双手合拢,一蹦一跳着去了。
他一路都在思索出了何事,难道家里进贼了?道上的兄弟闻到他的名号,都敬让三分,很少会这么不留情面。才想着,长鼻子巷就到了,院口围着一圈人观看,见到他来,都一副怜悯的神情,退后让道。郭郎中扶着软塌塌的瓦楞帽,拈着两根老鼠须,拎着小药箱跑得飞快。小六儿鼻间冲上一阵腥气,手汗在裤缝上一擦,两步上前。瞎奶奶半个身子倚在木拐上,极力将被子扯得高高的,被芯上却洇开一大团红色的牡丹花。小六儿上去就掀开了,只见锦画腰腹上破了一个大洞,急速的血流很快冲走了金创粉末。锦画很安详地闭着眼,除却苍白如纸的面容,几乎像是睡着了。听到小六儿的声音,她微微睁眼,深褐色的瞳孔光华流转,她看着又和初见时一样明丽了。
“她是谁?”她像看一个熟识的孩子,用了然的口气问。小六儿蓦地一怔,她深重的眸子凝视着自己,没有一丝戏谑。他伏在她耳边,慢慢道出了一个名字。轻如蝶翼一颤,她含着清泪,微笑着阖上眼:“怪不得。”神色间再无挂念。
他从墙角提起一把朴刀,包缠几道,塞进怀里。锦画看着他宽阔的背影,艰难地撑起头:“你……要走了吗……”小六儿脖颈微转,眼中满是煞气:“砍死那些龟儿子,给你报仇。”锦画用尽最后的力气,起身拉住他,血更流得快了,她手一软,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别惹他们……”小六儿回身跪地,将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胡茬,神情有几分痛悔:“别怕。你还有什么心愿?我定会替你完成。”锦画冷得厉害,蜷缩进他的怀里,极是满足地笑了。过了一会儿,眸中神光涣散,神智也昏乱起来。似是看到了什么旁人不知的东西,她兀然道:“你既爱她,一定要让她知道。”
小六儿心中一痛,见她已无说话力气,轻轻地将她抱到床里,掖上被子,最后看了一眼,她纯洁得像睡在水晶棺中的古国公主。如五岳平地拔起,他的身影亘立门外,衬得天地矮小。他握紧刀把,目光如电,撕裂了黄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