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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 / 1)

四月八日这天,长安东景明门、西金市门、南朱雀门、北龙华门,早早的戒严完毕,紫白的牵牛花从青砖缝中钻出来,犹带朝露的花梗微颤着,被金光染成了好看的雾蓝色。铃钹声渐近,隐隐的轮毂如雷,一架扎满彩缎的四轮车从道路尽头驶来,哗啷一下,临街人家的窗扇全支开了,养济院门前的汉子裹紧了松巴巴的酱色棉袍,蠕动到台阶更靠里的位置。

“一层,两层,三层……”人们临高望远,一一数去,这架竹制香车竟有五层高!扎成塔状,漆金绘彩,缠以白毯,顶饰七宝琉璃珠,耀人眼目。两旁夹着一队比丘、一队比丘尼,举着彩缯宝盖,一路抛洒香花,四面焚着金龛,正中坐一尊庄严宝相的释迦佛。长安的民众依次踩着竹梯下到街面,早有京师禅院的僧人伫立道旁,撑起一把大青伞,围着铁锅熬汤。隔一里远就能闻见香气四溢,虔诚的信众纷纷上前,用自家带来的缺嘴瓷碗儿,舀一碗浮着甘草的香茶,跪拜道旁,当香车经过时,褐色的茶汤如雨幕垂落。那佛像的金身经了一番浇泼,愈加璀璨迫人,令人不敢直视。

远道而来的行脚僧,在今日也可随意挂搭。街上有很多碧眼红衣的喇嘛僧,伸出敞口油亮的黑钵,多数人都会在那里头添一勺煮熟的青豆,这叫“结缘”,保佑施主下一世与佛结缘。街背面阴湿的阳沟里,也多了几尾缺磷少须的胖头鱼,这是人家买来放生的,没有人会捞来吃。也有那一等轩阔的朱漆门,将玉华渠的清水引来植灌花木,这会儿水里就爬着一只肥硕的玳瑁龟,都是一早从南洋运来的名贵货,拨着四只爪子,游得比人走还快。猛不丁撞进网兜里,像条王八一样被人拎着后腿,咣得扔进背囊,还要扎紧袋口,跟一捆柴禾架塞在一起,唯恐教人看出了形状。这种稀罕东西,拿到营造司去出手,镶进画梁,他就能得不少银子呢。岂非佛祖怜惜他这种饿鬼,特为放焰口来了?只是此类好事不常有,平常人都觉有伤阴鸷,宁愿不要这个生财之道。

小六儿不怕。他是这京城里的一个小混星子,无冬无夏,都披一领白夏布衫,像老头一样敞着口,挺一挺排骨似的小身板,杀紧裤腰带,扔到玉华渠里洗三天,还是一条厮俊后生。可他那大头菜似的发茬里,常时飞的不是壁虱就是虼蚤,没有媳妇敢近他的身。说他是混星子,倒不是他能耍枪弄棒,上擂台吼两声,而是夸他腿脚灵便。长安地面有贼不稀奇,稀奇的是常年作贼还不被逮住。他也不销赃,看人家铺子里新打的酱缸不错,顺手牵回去给瞎奶奶放米。渐渐的因他手巧腿快,也有几个大帮会来请他,他就和来人比酒,他小小人儿,能装几两酒?可是当赢了他,自己也醉得走不动路,他白吃了好酒,翩起腿就走了,还上哪儿找去?不过逢到道上传出消息,哪里的大官又押着一箱金银上京行贿来了,人不请他自个儿就到,还抢在头里,劫来的黄条白饼,也从不藏私,一下就分完了。自己的除了给瞎奶奶缝被子、扯褂子,就是丢进无底洞了。这可真是无底洞,京师十几家赌坊,什么快活林、广聚轩、天福阁,哪家的盘子他没踩过?可有一项,手气不好,一赌就输,他还乐此不疲,慢慢的,他爹留给他的鼻烟壶当掉了,大金牙当掉了,他娘那条红裤衩也当掉了,到头来,身上还是这么一件烂脏的白裤褂。他坚信总有一天时来运转。

可是最近,却有人说看着他偷一文钱一块的皂角,偷偷对着渠水,上下搓搓涮涮,笔直的剑眉露出来了,愁胡般深的眼睛露出来了,猴屁股似的黑红脸膛露出来了,一道道泥水从腿肚子上流下来,再拍点猪膘抿抿头发,卖鲜藕的小翠小红都不敢看他了。他走过打盹儿的喇嘛僧,顺手抄走了锡杖,从腰袋中扯出一袭黑斗篷,头脑罩了个严实。逢人道一声图鲁木语的“阿弥陀佛”,这地方胡商多,不知怎么就给他学会了。于是一下午,都听他嘴里咯嘣有声,在嚼那葱油爆炒的青豆。京城里有名的兴国寺,丹漆木架上悬着一溜转经筒,熏风一吹,哗棱棱响得像风车,满鼻都是香烛、线香拌着沉檀的辛辣味儿。他坐在架子顶上,从这里刚好望见莲花桥。四月的风不冷,今年开年,他就十二了。

浴佛节最热闹的还是晚上,庙会摊子全摆出来了,其实东市哪天不开,只是人们需要这么个名头,好像买东西更光明正大了似的。庙会上也着实有些稀罕玩意儿,鼓着大眼泡的红金鱼,装着花椒、薄荷、雄黄、艾叶的香包,吊着琉璃坠的风马,洒着白芝麻碎的胡饼,那寻常的烟粉文具就不去说他了。十大禅院门口都有卖经书的小摊子,白油布一掀,几十本小册子打着滚儿撒在地上。这都是用很脆的松木刻出的版,泡坏了,拦腰断了,字磨掉了,照印不误,因此价格极贱。纸质黄脆,是蜀地的麻沙纸,除了无知妇人,读书人是不屑买的。她们大多不识字,买来也不是念的,每册回向文前都印着佛祖菩萨的绣像,放在枕头下,辟邪。就中《妙法莲华经》销路最好,一则是求子的人家多,二则也是那绣像着实雅观。

据说当朝皇帝敬重胞姊,大小事故,无不由她裁断,倒衬得皇帝形同虚设。就有那会来事的画匠,嫌造生祠、塑金身太滥,一拍脑袋,有人去请他修水月阁的观音像,他邀宫里太监述了长公主真容,便照模样刻上去,居然秀逸夺目,姿态百生。知道的说一声罪过罪过,菩萨莫怪,不知道的跟着瞎哄。甚者坊间印小本经书的,也跟着抽换了绣像,一国公主,春容流布民间,贩夫走卒,人手一本,怕是连海外夷国都要瞠目了。公主本人还不以为怪,赏了画匠百两银子。这下可好,满长安的水月像都跟着换人,住持也不是非得凑这个无名风雅,实是迫于威势,怕被扣个心怀不满的罪名,拉到廷尉大人的小黑屋里,那里可不教你“圆寂”。

书商刘宝莲卖了二十几年的书,还没混出个字号,一身灰布长衫,坐在小杌子上卷旱烟抽。他不只卖佛经,像老黄历、麻衣相、金钱课,赶场举子夹带的小抄儿,还有剜去牌记的盗印书,他都带着卖。一会儿要行观音像,人都拥往西街观看,他正抱着布角,从马路牙子往回拖,生怕被那不长眼的踩乱了。烟卷火星一照,竟有人从他眼角,刷刷抽去了十几本书,真不知哪来这么长的手臂。他气得磕灭了烟,跳着脚骂娘,倒不是不想追,而是看背影就知道不用追——追也没用。他高低算半个文人,太粗俗的话骂不出口,就当着人前可劲儿重复:“好你个混小子!什么时候识起了字,我这颗脑袋给你当尿壶!”小六儿使起了飞毛腿,在人群中左右穿梭,长江里的白跳相似,书没落下一本来。他混迹市井多年,何时嘴皮子输给了人?不经意间气沉丹田,人在数丈之外,还要把话气人:“你还是留着你的尿壶,多装点孔夫子的狗屁,来年保佑你考个秀才!”

刘宝莲读书人不跟流氓斗,气咻咻地一点,嘿,这小子是转了性啦!不多不少,丢的正是那十三本《妙法莲华经》,不错,刚才王二家的跛媳妇给婆婆捎了一本,金水河船上的怜星姐儿买了一本,还剩下这么多,他小六儿要偷来折纸炮吗?

小六儿躲在墙缝里,京城里房屋鳞次栉比,间架极窄,别人钻不进来。映着两头街上花灯的光亮,他沾湿了手指头,小心地用指腹翻到最后,轻轻一折,拿指甲抵着撕下来,比裁纸刀裁出来的还齐。对着火光盛处一比,从背面清晰透出一个妖娆女子。他不敢多看,匆匆塞进怀里,又去裁那剩下的十二本。等有了一摞观音像,他想了想,怎么才能不皱呢?有了,他解开衣领,用根红绳贴胸缚着,平平展展地扣上纽子。飞起一脚,余下的经书全都进了阳沟。

他神气清爽得像刚撒了泡隔夜尿,昂头晃脑地走出来了。忽然有人喝道:“小心!”怔忪之间,就见一架九品莲台形的花灯迎面而来,上面吊着一尊白玉石刻的水月观音,高可两人,身子斜侧,像弹琵琶一样,一手高举宝瓶,一手拈了一枝垂杨,不知有什么机关,那瓶中还哗哗流着香汤。羽带当风,慈目低垂,似是绘在夜空里的壁画。他立在路中,不闪不避,霎那间人事不知了。还是有个游方僧将他拽回来:“施主掉了魂,没看见车来?”那宝像很快过去了,道旁瞬间冷清,只听到不知哪个野庙里,小师傅敲着木鱼,在做晚课。今儿个念的是《心经》:“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他听不懂,但觉唱得好听,身心被初夏的晚风一吹,酥成了奶酪渣。

再闹热的集会,过了亥时,也便走的走,散的散。他拍拍手,从桥墩上跳下,慢慢往回行。他家住长鼻子巷南,顺着数第三家,挂满吊死鬼的老槐树便是,家里只有瞎奶奶。走到巷口,一个不防,脚步一趄,绊了个大马趴。从墙头立即跃下几个扎绿腰带的汉子,收起绊马索,还没看清脸,头上脚下的就被套进了蛇皮袋,十几只手扛着他一路小跑,他留心方位,竟是一路朝莲花桥而去。中途又打了几个弯儿,应是避开值更的羽林卫。到了一地,将他放在地下,尺来粗的棍棒、狼牙杖兜头盖脑地砸下来。他在袋中蜷起身子,护紧肚腹,那几个人好毒,都穿了带钉头的马靴,往他身上柔软的地方揣。袋身上开始洇出血色,忽然他身子一空,紧接擡他的人手一松,冰冷的河水灌进鼻口。

好在方才他们踢打之时,袋口已被扯松,他死命一挣,脑袋露出池水,再一摸怀里,那一沓绣像早浸成了纸疙瘩,面糊似的从指间往下掉。他甩掉脑门上搭的几根水草,在远离市心的沙岸爬了出来。饶是如此,还是呛了好几口冷水,身上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钻心样疼。他像狗一样抖去满身水,右手在腰囊里一掐,还好,那几块银子还在。

这些人八成是成记赌坊雇的,上次他出老千被逮个正着,店伙抓不住他,让他哐哐一捋,几百两银子全进了袋。老板气得牙痒痒,说不定早就指划着让他栽一个跟头。

为免奶奶心急,他加快了脚程。长安巷陌画得跟棋盘一样规整,他从不迷路。长鼻子巷在东旮旯里,长安地势西高东低,一到下雨,随污水流来的马粪蛋、大青虫、黑棉絮,铺满一层脚背。巷极狭仄,大多都是一院子里聚了三四家人,绳上晾满了尿片,只有他这一家是独门独户。他回来时,有个醉汉在拍隔壁的板门,响得山摇地动。他脚步极轻,燕子般一窜,奶奶就在屋里问:“小六儿,这晌才回来?”她屋里点了一盏灯,是为小六儿点的,灯下看见她在缝纳被褥。京里有一等人,叫做缝穷婆。她眼睛不济,一天只能缝一半,往往赶夜里小六儿睡了,再爬起来缝剩下的。看他睡不稳,不敢点灯,年深日久,眼睛就熬瞎了。

“别人拉我吃酒,喝醉了找不见路。”瞎奶奶鼻子可灵光,丝毫闻不出酒味,反倒有股腥气,便知小六儿是心疼她,瞒住了什么事。她也装成不知,想起了一事,指指房里道:“今儿午后升大爷来了,找你要上次的什么喜服……”小六儿面上一红,挨着墙根儿往里挪,嘴里嘟囔道:“老乌龟王八,浆糊吃多了吧?你爷爷哪有什么喜服……”

身形一矮,钻进门洞,只见床头柜翻倒着,瓷缸子通了底,破瓢满地滚,气得他跺脚大骂。所幸家什不多,值钱的更是没有,他骂一会儿也就住了声。踩着凳子去够衣橱顶,摸到通风口还塞得严实,大为宽心。瞎奶奶拽灭了油灯,在门口说:“我睡去了,你明儿早点请郭郎中瞧瞧,银子我放桌上了。”

小六儿嘴上“嗯”了一声,心里暗笑奶奶多事,真是,他成什么金贵人了?夜静无声,他缩进毡毯里,一手扯着那袭褪了色的红袍,另一手在被底动作着。方才贴着观音像的皮肤,现下红得发烫。床板嘎拉了一下,他仰面躺成大字,仿佛能透过顶棚,看见满天星子。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