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布满伤疤的肩膀与手臂,都被这件长袖睡裙遮住了。
喉咙遮不住。
但不要紧。若温温本是个肌肤无暇的、从没受过伤的娇娇女,或许,她还会在意。
但她以前就有过很多疤。
掌心因摔进学院蔷薇花丛里留下的小血洞、被密室机关夹到时的脚踝淤痕……
父亲离婚分家产那阵,零碎物件摆得家里到处都是,她因此摔伤,膝盖上还有好长一条疤痕呢。
温温满意地欣赏着。
可视电话的门铃响了。
温温按下通话键,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张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与一张怯生生的女孩的脸。
温温对着可视电话的屏幕灿烂一笑,再次在pad上写字,用ai播放语音道:「来了。」
偌大的空荡荡的盈宅中,温温沿着楼梯,一阶一阶地走下去。
自遇袭那天之后,山樱被辞退。
与温温一同做过马卡龙的纪不争,也不见了。
整座大屋子里,只有温温一人。
但盈缺不必担心她会逃跑。
出入口都是摄像头。
而且……
随着温温下楼,脚踝银链上的铃铛状物什,一颤一颤。
而且,温温脚上也装了gps定位。
还可以录音。
她洗澡、睡觉、上厕所……盈缺都能实时听见。
除非用上老虎钳一类的工具,不然,这链子拿不下来。
温温将父亲与妹妹,迎入了屋内,带到了客厅。
父亲温裕是随处可见的那种中年男人,长相平平,身高平平,性格也像温吞水,那粗圆的腰杆微微地伛偻着,一年四季仿佛就没有挺直的时候。
温裕手里拎着一只不大的蛋糕盒,他局促地笑了笑,“瑜瑜给你亲手做了蛋糕,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温温笑笑着接过蛋糕。
三人在饭桌前落座。
饭桌上,摆满山珍海错。
盈缺在这方面并不亏待温温,每日定时有人送餐上门。
温温借温裕的手机,给母亲温柔打了个视频电话。
——温温受伤之后,某一天,温柔忽然来了盈宅。
也不知道盈缺做过什么,温柔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温温念叨,温温如今的生活是如何如何地教人羡慕,劝她千万拉拢好盈缺这个大款。
一边眼里藏着恨,害她儿子差点丢了命的恨,一边又巴结着温温。
温柔日日都来。
除了今天,要陪她儿子赵格勤做手术。
起先,温温怀疑,是盈缺是让温柔对她进行糖衣炮弹。
后来,盈缺告诉她,如果她表现得好,不再做出搜索夏氏消息一类的举动,他就把温柔叫走。
原来。
盈缺知道她和母亲关系不好。叫她母亲来,只是为了恶心她,方便让她顺从听话而已。
“咚。”
视频里,出现温柔的笑脸。
温柔哎哟了一声,“这么丰盛啊!我家囡囡真是出息了。”
以往,温柔见着前夫时,一副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的表情。
今天却是和温裕、还有他小女儿都寒暄了一番。
温t温软和地笑着,「切蛋糕吧。」
她拆开纸盒,捧出一个漂亮得近乎浪漫的蛋糕,拿起包装中的蜡烛时,却是顿住了。
妹妹温瑜一副尴尬地想要钻桌底下的模样,对着父亲温裕懊恼地小声叫道:“姐姐是23岁,不是21啊!”
温裕一拍大腿,对温温点头哈腰道:“诶哟,瞧我!这上了年纪,就是记忆不好!抱歉啊囡囡!”
温温神色没有任何波澜。
她平静地把蜡烛插上,「没事。」
笑着夸赞了妹妹一句,「你做的蛋糕真好看。」
温瑜忐忑道:“谢、谢谢。”
三人给温温唱起了生日歌。
正要吹蜡烛之际,母亲温柔的视频通话里,传来男孩惶急的哭声,“妈,我怕!我不想再做手术了!”
温柔立刻挂断了通话,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蜡烛的光,照得温温脸色倏明倏灭。
温裕有些讪讪地骂道:“哎呀!多少年了,你妈还是改不了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别理她,我们过我们的。”
温温顿了顿,吹灭了蜡烛,默然道:「没事。」
没事。
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气氛沉闷的一顿饭吃完了。
温温将父亲与妹妹送到门口。
期间,妹妹温瑜,看着温温喉咙处狰狞的伤口,以及温温形销骨立的模样,始终想说点什么。
但碍于父亲眼色,欲言又止。
温裕在门口东拉西扯了一堆。
搓了搓手,旧事重提道:“囡囡,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钱——”
温温神色温和,「我会考虑的。」
温裕喜出望外,“嗳,嗳,好的。那我过两天再来看你。瑜瑜说,她可喜欢你这个姐姐了,恨不得天天和你住一起呢。”
温瑜一脸懵,随即,被父亲张口就来的谎话,臊得擡不起脑袋。
温温拍了拍温瑜的肩,递给她一个帆布袋,「给。」
「我从来没送给过妹妹什么。」
「就当是以往的补偿。」
温裕抢过袋子,脑袋都快扎里头去,“什么东西?瑜瑜还不快谢谢姐姐!”
袋子里只是一些画画工具,和一个幼稚的洋娃娃。
温裕又将袋子塞回了温瑜手里。
温温拿出袋子里的洋娃娃。
放进温瑜怀里,「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卡通形象。」
洋娃娃一入怀,沉得像米袋子。
温瑜一愣,“这……”
温温竖起食指,眉眼弯弯地嘘了声。
「你也长大了,不要总让爸爸担心。如果实在有困难的地方,别忘了还有姐姐。」
洋娃娃的肚子里,是温温用片酬买的两个金镯子。
以前,是外婆给她镯子防身。
现在,是她学着外婆,照顾她的小妹妹。虽然只有这一次。
温温摸了摸温瑜的头,「拿好。」
「你的画儿,画得很好,不要放弃。想做什么就去做。」
温瑜揣紧了洋娃娃,声音有些颤,“谢谢姐姐。”
温温目送着二人离开。
落叶纷飞。
秋风中,父亲用自己大衣,裹住有些瑟瑟发抖的小女儿。
可视电话中,还在记录着他们的声音。
“都叫你多穿一点了!别学你姐,打扮得妖里妖气的!”
女声忍了又忍,怒气冲冲道:“爸,为什么不问姐姐发生了什么?网上关于姐姐的新闻都消失了。”
“管好你自己!”
“她现在是有钱人的姘头,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还用得着你操心!”
“还有,从下周开始,每周两次,都跟我过来找你姐姐。”
女声不可思议地叫道:“爸!”
“叫什么叫?!你是想看着你爸被人逼债逼死吗?!必须来,听到了没有?”
“跟你说话呢,回答!”
“……听到了。”
可视电话旁,温温眺望着窗口。
还记得初二时,偶然在街上遇见父亲,父亲也曾用他的大衣,替她挡过一次风。
他的怀里好暖和。
那是父亲唯一一次为她遮风挡雨。
但那时,她没觉得感动。
她只是在想。
糟了,这场景一定会被她记一辈子。
而将人生中仅有的那点儿温暖、牢牢记在心中的自己,真是可怜又可悲。
“吧嗒,吧嗒。”
温温回眸。
一个毛毵毵的大白屁股,在饭桌上一耸一耸。
盈缺的波斯猫奶油,在舔蛋糕上的奶油。
奶油吃奶油。
温温咧嘴一笑,神情中终于有了点儿光亮,走过去抱起奶油,狠狠亲了几口,揉了又揉。
「不能吃。」
「小心窜得你屁股流油。」
奶油玫瑰色的小舌头卷了卷,意犹未尽地,还想扑腾进蛋糕里。
温温一把将包装纸盒扣上,拿了根逗猫棒。
奶油立刻放弃了嘴馋。
追逐着温温的逗猫棒,跑动跑西。
渐渐地,屋外的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奶油精力旺盛,温温累得说不玩了,它还要将放回原处的逗猫棒叼出来,用头蹭着温温小腿。
温温只得比划着手势道:「明天陪你玩。」
奶油听懂了。
安心地一路小跑进窝里,梳理起长长的毛发。
温温微愣。
……它这么相信她。
她弯下腰,歉意而爱怜地用脸颊贴了贴它脸颊。
温温回到房间。
从抽屉里拿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八音盒。
山樱被辞退后,也没放弃这份薪酬可观的工作,三天两头给温温寄东西,这是她上次提到过的“生日礼物”。
一样是那张摔裂了的月团团小卡牌。
温温以为自己能出国读研前,把属于盈缺的回忆,都放在了外婆家中。这只初中运动会时,盈缺喝空了的矿泉水瓶包装纸做成的小卡牌,与他后来送她的手表一起,放在了同一个盒子里。
只不过,这卡牌放在了盒子的最底层。
所以,谢庭兰将手表拿来时,没有发现。
温温打开小卡牌的黑色毛毡布外壳,放在睡裙贴近心脏的口袋里。
随后,拧动八音盒发条。
空气中,流淌起温温为盈缺作的最后一首歌。
从初中起,她便有个愿望,想要唱一首情歌给盈缺听。为此,还参加了校园歌手大赛。
可惜,从没实现过。
今后也不会实现了。
乐曲声不小。
便是盈缺通过温温脚踝上的gps,来听她的动静,也分辨不出她在干什么。
温温捧起八音盒,慢慢朝天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