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光满
盈宅的楼层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摔死一个成年人的高度还是有的。
天台上。
秋风凉润润甜津津的,像一盏炖得酥烂的梨汤,泡得人通体舒畅。风中,睡裙裙摆如荷叶上的露珠般被吹得乱晃,久违地,温温在阳光中惬意地眯了眯眼。
她很走运,今天是个好天气。
温温将手中的八音盒,搁在了围墙上,伸了个懒腰,欣赏起风景。
其实。
此前,她也曾站上过天台一次。
好像是高一还是高二开学前一天的时候。
她藏起来的奖学金,被弟弟赵格勤偷去买玩具。她很生气。第一次出手打了赵格勤一巴掌,当面把他买来的东西摔碎。
弟弟找母亲哭诉。
母亲立马给他买了一个更大更好的玩具,并对温温说:你这么有能耐,都敢打弟弟了,这个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当然,母亲没真的把未成年的温温赶出家门。
她只是没给温温新学期的学费。
温温去讨学费,母亲只是说:你能耐,你自己去挣啊。你一天天甩脸子给家里人看,对着老师倒是毕恭毕敬的,要不然你去向老师借呗。老师才是你的家人。
温温的确和老师们的关系很好。
作为一只又胖又丑又不合群的“癞蛤蟆”,她能坚持活到长大成人,除了心里对盈缺的那点儿暗恋情愫,完全是老师们的功劳。
开学后过了整整一周,温温也没能交出学费。她怎么和母亲求饶,都被当做是隐形人。
温温终于受不了了。
跑上天台,哭着质问母亲,她究竟是不是她的孩子。
母亲脸上写满了不屑,慢悠悠地走过去,推搡起温温,说:哟,还学会威胁人了。你跳啊,来,你跳下去啊。
那是温温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若不是她死死抓着栏杆,就真的被推下楼了。她冷汗淋漓地瘫在地上,望着母亲远去,楼道里,传来母亲答应弟弟去给他买冰西瓜的声音。
温温晦气地哼了一声,赶走不好的回忆。
她拿出从房间里带来的纸笔,靠在围墙上,悠悠闲闲地写起东西。
被盈缺强制断网后,她联系不上导师。
她也没有朋友。
所以,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交代遗言的对象。
哦,不过。温温擡起头,咬着笔杆,有些固执地想,她才不是交不到朋友,而是不交朋友。
因为,只要不发展亲密关系,她就不用为维护关系做出t努力,不用遭受关系破裂的痛苦。
温温向来独来独往。
她信奉的真理是,这世上,只有自己才靠得住。
什么父爱母爱,这种从她生下来起就注定无法得到的东西,求了也是白求。不如省点时间精力。
她喜欢盈缺,但从没想过要和盈缺在一起的原因,也是如此。
温温从没见过爱,从没感受过爱。
所以,她对爱报以怀疑。
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对于盈缺的付出,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与自我感动。
这世上哪有人会真心地爱另一个人呢?
哪怕有,这个被爱的幸运儿,也绝对轮不到她温温。
温温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手中笔杆欻欻地摩擦着纸张。
她听说,人们容易在做了todolist后却不执行的原因之一,是大脑会把写出来的东西,当成已经实现的。
她现在写的,是她的心愿单。
“啪。”
温温轻搁下笔。
她美滋滋地看了几遍心愿单,似乎已经感受到了“落笔成真”的威力,内心填满了获得感。
温温将心愿单压在八音盒下。
脱了拖鞋,忍着脚掌上被刺伤过的疼痛,艰难地一点点爬上天台的围墙。
八音盒的曲子,清脆地叮咚作响,节拍很和缓,像淅零零的一阵秋雨,缠缠绵绵的。
少女的裙摆随风舞动,是夏日果冻海里的自由的浪花。
一切都是惬意的。
霞光慵懒地倚在树梢上,和蔼地注视着温温。
温温张开臂膀,闭着眼,感受风,感受霞光的温度。
心愿单猎猎作响。
第一行写着,做一个被父母期待着出生的孩子。
恍惚间,温温仿佛听到了过去的自己,用清甜的声音,朗然念了起来:
“下辈子,做一个被父母期待着出生的孩子。”
“得到一个用心取过的名字。”
不是“温温”这种敷衍的名字。
“下辈子,做一个在爱意中长大的人。”
“逃课、打架、胡闹,也可以在长辈们的怀中撒娇。”
“下辈子,去看一场烟花。”
“去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
“去游乐园。去水上乐园。”
将她这辈子没能玩过的地方,都好好玩个够。
“下辈子,做各种各样的长发造型。卷的、烫的,五颜六色。”
做她一直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造型。
“下辈子,穿上一件属于自己的漂亮裙子。”
在已经的逝去的盛夏里,光裸着肩背与手臂,穿着她五岁后就没碰过的漂亮裙子,用没受过伤的健康双脚,尽情奔跑在沙滩上,与好友们打闹嬉戏。
“……下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