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诸于世之后
上海的冬天跟浙南还是不一样。这座城市没有一刻是不热闹的,因而冷的时候也显得没有那么冷了。所有人的人生都只是短暂交错,为了自己的名目奔忙。人声嘈杂如海,沸腾一下就都成了泡沫。
人生海海,潮起之后就是潮落。
然而就是这样的生活给我安全感,我只用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可以了。
22年的冬天,我在小姑的家里准备第二年复旦的插班生考试。放寒假之前,我会去的地点只有学校图书馆、宿舍和校外的辅导机构。
说来很奇怪,我曾经说考来上海之后要报复性地开玩,买一张迪士尼年卡,疯狂购物。但是真的来了以后,想去的地方反而很少,物欲在日复一日的泡馆生活里降至最低。
基本没有什么空闲时间,高中同学笑我还不如复读。
生活变得像去超市里扫码买东西一样简单,只要付出一定数量的金额,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那段时间里,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的关系就是金钱契约关系。像我交钱进的那家补习机构,号称往年能将复旦28个名额一网打尽,要是我考不上,就退掉一半的定金。也不用和补习班里的同学怎么相处,大家都是交了钱平等的竞争关系。
文史哲基础400分,英语200分。我真的用几近复读的苛刻填满了生活每寸土地。高中在我身上的痕迹一再加深,比如我去食堂打饭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等饭时间需要多久,这个时间能背几段书。在驿站找快递的时候希望拿到手里的第一个就是自己的,反复翻找、对比、确认的动作会让我耐心尽失,最后宁可那个包裹在快递站流浪也不肯再找了。
等人、等地铁、等任何东西结束,那些等待的分秒都让我焦虑,好像分数就在指间流逝了一样。只有默背教材和单词才能让情绪稍微平和下来,重症病人离不开呼吸机。
除了小姑,家里基本没人同意我考插这件事,他们都觉得我瞎折腾,得寸进尺。我流散在各地的高中同学,也只能传达精神上的支持。
至今我都很难描述考插的那三百多天。陪伴我的人远去,熟悉的事物隔着山海,路只剩我一个人走,只能自己为自己摇旗呐喊,一个人点灯挑灯,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到底算不算正确的事。
人是被抛诸于世的,要习惯只有自己可信的时刻。
【2025年4月,公众号,俞梦】
俞梦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一直在思考对考插那年最合适的描述。
最直观的描述应该是“满员的图书馆”“令人绝望的二号线”和“比高考还恐怖的资料数量”。
但都不足以全面地概括那段日子。
那是一场豪赌。
这场豪赌说到底,来源于对2022年的不甘心。
2022年首考前,俞梦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她郁文杯入围了。消息发布的时候她在历史必修的夹缝里挖句子,傅老师冲过来告诉她这个消息,她整个人都懵了。
考完首考,她就参加了郁文杯的线上决赛,拿到了心心念念的,和凌筱筱一样的一等奖。
人高兴过度的时候,是会傻掉的。
俞梦第一反应是,这件事情她竟然真的做到了。她这算不算跟高中时候的凌筱筱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
奖杯和奖状寄到学校里,傅老师在办公室里炫耀了一圈,最后握着俞梦的手说:“你算是我看着长到现在的。人越长越大,故事也写的越来越好。在我见过的学生里,你算是比较天才的。以后你要继续写,你不会比任何人差的,这条路你只要一直走,你走得通。”
这样的夸奖对俞梦来说,有点不真实。她想问傅老师,这个“所有人”里面,包括凌筱筱吗?她曾经那么纠葛,为之疯狂又为之落寞的“天才”二字,现在真的被傅老师送给她。
她曾经那么渴望傅老师的肯定啊。
痴心妄想、辗转反侧、走火入魔,不管你用什么形容都好,那是她无法释怀的天才梦。
但这来的有点晚了。
对这个词的念念不忘和耿耿于怀,几乎概括了她整个离奇古怪的青春,串起了她喜欢的作家、仰慕的学姐和眷恋的人。
有人曾经身体力行,只为了让她不再陷在“自认平庸”的怪圈里。如今有人给她盖戳确认,早早期盼的结局终于降临,然而那个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沈岐黄,我终于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但是你居然不在我身边了。
对所有规则置若罔闻、以为谁都治不住自己的日子,和我们看过的、模模糊糊t的太阳月亮一起,轻易崩塌,无法走出大象塔。
这个俗套故事的结局,当初我们谁能想得到呢?
命运兜兜转转,那么喜欢戏弄人,他们实在是其中不值一提的两个。
遗憾的所有表达,终不及一个“晚”字。
她还没怅惘多久,就收到了首考成绩。她考得很不错,加上这个“天助我也”的一等奖,她在4月份投了所有高水平三一,随即投入更紧张的学习。
盛夏考散了一批人。用思嘉的话来说,他们这群傻逼到能联合起来一起当二次元远征军的人,最后敌不过时间——三年之期已到,各位龙王各自归位。
像陈彬当初说的那样,十一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同学去了省内省外的各个师范类院校,未来要继承他的衣钵。剩下的人,大多都是法学和经济类专业。
田圆和李天成就留在了省内师大,读思政师范,是陈彬根正苗红的接班人;思嘉上财,胡思远中南财,以及全国大学的财经专业;沈思维法大,高语南西南政法,陈北嘉人大法学,南南北北真的就这样一南一北分隔开了,整个班的法学生占尽五院四系半壁江山。
大家毕业晚会的时候开玩笑说,未来的同学会是由“三分之一的牛马,三分之一的假账和三分之一的讼棍组成的,我们文科生真的就这几条路了”。
陈彬还打了打鸡血,说其他文科生可能会在这几条路上随波逐流,但你们是川中出去的文科生。
“路还很长,你们会找到自己的方向的。出了校门没人能管你们了,天南海北想怎么飞怎么飞。”
有零星几个选择比较特别的。肖老板去了吉大读哲学,是所有人里走的最北的,去看东三省的雪了;林君玉如愿考入了国美,留在诗人们梦里的江南,啜饮西湖的风。
在十一班内部的大榜里,两人的名字挨在一起,俞梦看了,总觉得有种看到小说结局的感动,眼泪下一秒就要下来了。
她自己是算是最曲折的那一个。
最后,高水平三一没有成功,这让她难受了很久,她失去了最接近复旦的机会。
裸分考得不算差,但没能摸到复旦的边。估分估完她就心死了一半,排列了几个上海高校的组合,最后录到一个排名不错的高校。
老师、同学、父母都为了这件事儿高兴。俞梦兑现了自己和傅老师之间的承诺,最后语文考了135分。22年是浙江卷最后一届,命题风格突然大转弯,整体向全国卷靠近,有很多人被作文严重背刺,分数普遍较低。小道消息说,俞梦这个135分不仅是川中最高分,也整个清州也是最高分。
俞梦为傅老师考了一次单科市状元。
傅老师接了高三的班,让她一定记得多回来看看。
“这样的卷子还能考这么好,真的是把命题组研究到骨子里了。”傅老师看着她点头,“我想我再带几届,也很难见到像你一样的课代表了。”
“你是我的骄傲。”她说,“和凌筱筱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俞梦眼泪流了下来。
她终于走上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路,她自己的路。
俞鸣和孟女士对这个结果还挺满意的。俞鸣往她卡上打了笔惊人的款,说是考上大学的奖励。整个家庭的关系都因为她的高考成绩而有所缓和,俞鸣和孟女士竟然还可以面和心不和地戴着面具过下去。
孟女士把这根因归结于俞梦,说,要不是为了你姐弟两个以后的人生,我早和你爸分开了。
“单亲家庭的女生以后不好嫁人。”她说。
俞梦觉得很好笑,孟女士说这种话她一点都不奇怪。但她第一时间没有想着反驳,而是想到了一件别的事情。
那个让孟女士崩溃、不惜拿女儿的生命安全来威胁俞鸣断了的女人,也是一个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单身女人,不过年轻一些。
录取结果出来以后,俞鸣带她去办理集体户口。开车去机关的途中经过一个新修的小区,他靠边停车,说给合作朋友送点东西。
路边有一位阿姨,牵着个和星星一般大的小男孩,早早站在那里等他。
阿姨看起来眉眼温和,接过俞鸣从后备箱里拿出来的礼品盒,提不动。她请俞鸣帮她送到楼上去,大抵过了十来分钟,俞鸣从楼里出来。
俞梦问他,是什么合作朋友,俞鸣停顿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就说是生意上有过往来。
虽然没有证据,但俞梦一眼就分辨出来,就是她。
因为她看着跟孟女士完全是两类人。
她也真不愧是俞鸣的女儿,竟然一眼就能认出俞鸣的情人。
后来俞鸣应该是跟这个女人断了联系。俞梦庸俗地想,父亲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摆平她,就像摆平自己和孟女士一样。
孟女士跟外公说了这件事,外公又去乡下找了亲家。多方压力,俞鸣跟她认错道歉,各种包和衣服接连不断地往家里拿,给俞梦新开了一张卡表示关心。在孟女士持续不断冷嘲热讽了一个月后,两个人恢复成原来的状态。
粉饰太平的,假装和谐的,不死不活的,但能茍延残喘下去的状态。
俞梦冷眼旁观了整个过程,给钱她就收,但这两个人的爱她都不想继续奢求下去了。比起现在的情形,当年他们配合着在饭局酒桌上应酬数不清的人的那个场面,反而显得更真实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