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她要的,或许根本不是这样的你。你的这种爱,很荒谬。”
可姜源执迷不悟,直到开庭前一刻,他还坚决反对她的辩护方案,在某一刻,她是崩溃的。
尽管如此,她还是鞠躬尽瘁地在法庭上展现出一名刑辩律师的诚意和决心,尽管在大量实证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她只能安慰自己,姜源的认罪认罚的态度,或许可以交换到缓刑,从辩护策略上来看,对他来说未必是坏事。
……
审判长提醒,“辩方律师要放弃发言吗?”
她深吸一口气,庄严地站起身。
她放弃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稿子,面向所有人九十度鞠躬,冷静地陈述道:
“在我国,从以儒家思想提倡的‘礼制’以及‘羞耻之心’的根深蒂固的统治开始,再到朱学的长期浸淫,中国社会在思想和精神上早已对女性与‘性’做了一个道德层面的阉割,‘贞节’一词更成为了桎梏住女性的枷锁,是几千年来女性的荣耀与屈辱,甚至在某些阶段可以决定女性的生与死。
“时至今日,谈性色变、月经羞耻、卫生巾羞耻、胸罩内衣羞耻、看妇科病羞耻等等,仍然是当今社会的普遍现状。甚至,女孩子们从小被教育不可以做某些动作、被限定穿着、被强迫矜持,被禁止性话题,以至于女性从小被长期驯化,于是长大后也不得不对性保持缄默和容忍,生育后她们也这样驯化她们的女儿,不准她们的女儿做一丁点出格的事。
“因为社会不允许、不包容,女性做出的任何出格行为都会被质疑个人作风、家教、品德,甚至会带来毁灭性的攻击与质疑。这就是社会现状,这是一种精神的腐蚀剂。
“但这却为性侵犯提供了实施犯罪的充盈的精神土壤。以至于,这也变成了性侵犯们加以利用的屠刀,切断了被性侵者求救的绳索。
“不幸的是,我的当事人唯一的女儿姜暮,就是这样一位受害者。深受迫害十年却不敢求救。一百二十多次痛苦经历在社会性死亡面前似乎从来都不是一道需要考虑的选择题。
“在这样一个大前提下,我庄严地向各位发问,当你们躲在大雨里突然听到自己的女儿居然被性侵十年之久,而他们又是自己从小的玩伴,长大后的同事,这是何等的伤害和欺辱,你们会保持理智吗?你们会不会比我的当事人更有忍耐力?你们会理智地等待他们继续争吵完,再下山报警吗?继而让女儿被性侵一事被公之于众?
“同样的,作为父亲,你们会对毫无愧疚心的性侵犯李舰什么态度?你们会理智地将李舰送上法庭,看他强辩是你的女儿自愿的,抑或是看他在所有人面前情绪激越地讲述性侵的细节?
“你们知道作为一位父亲,杀了迫害女儿的罪人、毁灭了女儿被性侵的证据、掩盖并虚构杀人动机,这背后是怎样血与泪的挣扎吗?
“是因为爱,都是因为爱。他只是想百分之百保护他的女儿,他只是希望他的女儿被性侵的秘密永远不被知晓,我的当事人就是这样一位传统而保守的父亲,他知识浅薄,行为偏激,固执又愚昧,但誓死捍卫女儿的贞节。他的认知是错误的,他的行为是愚蠢的,他甚至可怜、可耻,
“但今天的社会、今天的我们是过去五千年历史所塑造的,我的当事人亦是,法律如何能迫使他在举起凶器的那一刹那,用现今人类的智慧和理智去剜除过去五千年历史种给他的毒瘤?
“而我们,又怎么能用今天的法律去判五千年的思想历史以死刑?
“当我提出要姜暮为他出庭作证时,我的当事人曾朝我跪下,祈求我放过他的女儿。那天他对我说他回忆起过去,有一个时刻让他痛心疾首、锥心刺骨、百死不能赎罪,就是他逼迫女儿给李舰的儿子补课,因为女儿没有去,他又逼迫女儿向那个性侵犯低头道歉的时候,姜暮那张被血痕贯穿的小脸,用痛恨的眼神盯着他的那一刻。
“因为这件事,他内心深处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他说女儿坚决不能出庭,他想维护女儿应有的尊严,以及作为父亲的尊严。可是恰恰相反,在他跪下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位父亲被撕毁的尊严。
“尊敬的审判长,尊敬的公诉人,我的当事人他虽然杀了人,尽管他位列被告席,可是法律应该归还他所剩无几的尊严——一位父亲的尊严。同样,也是被性侵者的尊严。
“在这里,我想郑重申明我的立场,我的当事人杀了人,我不想为他脱罪,可是我要为真相站好最后一班岗,我要高举手中的法律武器,揭露我的当事人的真正杀人动机,这不仅仅关乎于我的当事人一个人的生死,更是关乎于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关于女性与“性”的社会沉珂和积重,是关乎于性侵被害者的‘社会尊严’的生死。
“最后,我想说,女性权益的保护程度是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尺,而女性的生理特征、心里特征更容易受到性骚扰或者性侵犯,但社会环境导致取证难度大、对被害人伤害深、不敢揭露犯罪等问题一直干扰法制前行的脚步,被害人自杀的现象也屡见不鲜。作为法律人,我们的职责不仅仅是冰冷的审判与制裁,还有更重要的作用,便是用我们的审判锤引导社会舆情。在本案中,引导社会尊重被性侵者的人格尊严的意义将会是无比深远的。在座的所有媒体人、法律人、旁听者,任重道远。”
辩方女律师的一席话,娓娓道来,柔中有刚,不卑不亢,牵动所有人的情绪,略带嘶哑的哭腔震慑法庭上每一颗跳动的心脏。
一番话后,庭审现场陷入死寂。
旁听的所有媒体人义愤填膺而来,为的是法庭上以雷霆之势对这个反社会人进行压倒性审判,他们想听到他的忏悔,想听到他的认罪伏法,但意想不到的是,案件的审理过程竟然以这种意外的方式呈现在大家面前,在不知所措的同时,心脏里那杆秤砣也在剧烈蹦跳摇摆。
不知多久后,观众席陆续传来掌声。
辩方律师看着审判长道,“尊敬的审判长、公诉人,
“姜源涉嫌故意伤害罪一案,我对本案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没有异议,仅就量刑部分提出辩护意见。
“我的当事人,他爱家庭,爱他的女儿,商贩出身的他适应了劳碌奔波,为了有份稳定收入,他勤学苦练会计实操,十多年来在厂里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老实本分,他像所有父亲一样寄希望于女儿,他希望女儿学业有成,健康顺遂,希望她像所有普通女孩一样拥有甜蜜的恋爱、幸福美满的婚姻、憨态可掬的儿女,希望她被这个社会爱,也希望她拥有狂热的亦或是坚韧的爱的能力,希望她永远不被伤害、不受困、不恐惧,但李舰和张文斌彻底打破了他的美梦,将他们一家人推入深渊……
“姜暮被性侵案中,嫌疑人李舰已经死了,包庇犯张文斌也死了,法律上的追溯停止了,但是伤害还在,并将永远不会停止。只要正义得不到伸张,这种伤害就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生命终结也不会停止,它会延伸到每一位知情者的记忆里,延伸到社会每一处黑暗的角落,延伸到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里。”
“我坚持我的当事人应从轻判处,作为辩护人,我恳请法院充分考虑其认罪悔罪的态度,以及案件存在的诸多法定、酌定从轻处罚的情节,并结合其一贯表现,对其最大限度的从轻处罚,并适用缓刑。
“尊敬的审判长、公诉人,我讲完了。”
这一刻,她像个惨败的英雄,以一个落寞的姿势坐回辩方律师席位。
~
公诉人看向她,目光掠向她面前的名牌,只有三个字,在他的角度甚至有些看不清,但她的发言却直击人心,那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辩方律师”四个字的任职责任与社会责任,那是律师界的耀眼的新生力量。
他不赞同她,可是,他敬佩她。这是真正的抗辩对手,值得他的尊重。
可是他不得不说,“我很尊重辩护律师历时二十分钟的一番声情并茂的演讲,也承认辩护律师的内容十分深刻,但是很遗憾,这与本案无关。”
公诉人最后发表意见: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
……嫌疑人对杀害张文斌、李舰两名被害人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犯罪过程清晰……犯罪手段残忍,两位死者均身中十几刀……社会影响极其恶劣……是对法律和社会安定的挑战……我代表家属请求判处嫌疑人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
被告人做最后陈述时,李雪梅嘭地站起身,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始终垂着头的姜源直起身,第一次擡头看向声源处立着的爱人,她憔悴了不少,也瘦了不少,她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朝他拼命摇头,可是姜源却回过身不再看她,用平静的声音道:“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
李雪梅突然从观众席冲了出来,哭腔凌厉,“不要——”
法警面对突如其来的失控的应激反应是粗暴的,至少对一个柔弱女人来说是粗暴的,他们钳制住她,但她还是哭喊,“说真相——说出真相——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
法官发火,“扰乱秩序,轰出法庭。”
李雪梅被架着往外拖,却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她爱爸爸,她也要爸爸啊——
“你是解脱了,可你要我们怎么继续活——
“姜源,你清醒一点——”
没人比她更懂姜源在做什么,几个月前,当她请的律师去见姜源,都被姜源拒绝时,她就明白了他。如果不是后来得知法律规定可能会判死刑的被告人必须有辩护律师,姜源是不会接受指派的。
李雪梅忍不住大叫,在被架出去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挣脱,歇斯底里道,“你爱她要正当地讲出来啊——你的爱虽然迟了,但不可以感到羞愧——你的爱也是这世上最好的爱啊——
“你不在了,谁还会这么爱她,她就真的要一个人面对了——姜源我求求你,你不要让姜暮愧疚一辈子,她那样的性格,也是会愧疚的啊——否则她的病情又怎会那样严重——你以为她病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她的伤痛是即使在睡梦中也会忍不住尖叫的啊——”
直到她被拉出法庭,她声嘶力竭的呼唤还在继续回荡,“姜源,你要不在了……你要我怎么对她讲你不在了——你要我怎么一个人面对她——你体谅体谅我——你也最后爱一次我吧——”
然而姜源的声音只是微微停顿,他迅速整理情绪,继续低声道,“我对李舰和张文斌两个人心怀嫉妒和恨意,所以我预谋杀害两人,我只求速死,请法官尽快判我死刑立即执行。”
他没有对被害人以及被害人家属流露出任何抱歉的情绪,也没有勇敢地再次看向远去的女儿和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