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案发一年后/悔恨
案发后一年。
清晨,李雪梅起得很早。喂鱼,浇花,收拾屋子,收拾姜源的东西,一件件整理好,放在箱子里,封起来,放在柜子最里边。然后洗漱,化妆。
姜暮也起床,穿衣服,叠被子,洗漱,洗脸,洗头,李雪梅去厨房,煮粥,做小菜。
李雪梅做了荷包蛋,正到处翻家里的铝饭盒,想装起来。
姜暮钻进屋,不一会儿出来,已经打理好自己。
她站在门边,一条手臂横在胸前,揉搓着另一条手臂,细腻的皮肤捏得通红。
她站着好半天没动,李雪梅把小菜放到桌上,这才擡头看她。
少女穿着校服裙子,很精神,额头的刘海用卡子卡着,露出整张小脸,看起来清爽明媚。
李雪梅突然哽咽一声,强忍住那股酸痛感,欢喜道,“好看。”
姜暮犹豫,脸上显出些许扭捏,“穿不惯呢。”
李雪梅眼里蓄满泪水,道,“真好看,穿着,以后都这么穿,妈愿意看。”
姜暮似乎找回些自信,笑起来。
“过来吃饭,妈做了你最爱吃的凉拌豆腐,快快快。”
姜暮拽着裙子,轻轻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李雪梅背过身擦眼泪,然后给她盛饭,两个人无声地吃饭,米香四溢。
吃过饭,李雪梅也换上新买的连衣裙,她站在穿衣镜前,掐着腰,看了又看,问姜暮,“我最近是不是瘦了?”
姜暮安慰她,“是瘦了,瘦多了。”
李雪梅道,“瘦了不好看了。”
……
北郊监狱。
狱警把姜源带出来。
剃了头的姜源显得十分狼狈,整个人瘦成了一副骨架,精气神都像是被判了死刑一样早被执行枪决了。
谢东打量他后问,“后悔杀人吗?”
姜源的神态如同在审判庭上最后一次发言那样平淡,他道,“不后悔。”
他缓缓往前走,谢东驻足。
半年前,一审法院的判决比正常程序推迟了很久,基于姜暮的证言他们试图取证,但姜暮提到的信息不够详细,所以调查没有任何进展,姜暮在庭审后也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最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还是判了姜源死刑,姜源坚决不上诉,后来最高法院死刑复核时裁定不核准死刑,发回重审。
女辩护律师一直没有放弃,她的突破口是打更老头,可打更老头惧怕伪证罪,即便女律师不断耐心科普在威胁下作伪证是不违法的,但打更老头最终也没敢说出打更房的真相,但徐红却突然来了事务所。
徐红说,“我最近接管了厂里的财务,在账簿内发现了李舰在小铜锣胡同的旅馆的发票,厂里招待宾客没有在那边旅馆的习惯,你们可以去那看看。”
小铜锣胡同的旅馆老板听闻此案,被激起愤怒与同情,积极配合寻找证据,私下多方打探后,找到了一位污点证人——一名几个月前被抓的性服务工作者。
在提供了李舰的照片后,那位女士坦言,曾在拉业务时敲过李舰的房门,她不认识李舰,但作为性服务者,他和那女孩在做什么一看便知。
她还说,“那女孩挺小的……一看就不是父女啊,我印象挺深的,我还在想怎么这么小就出来抢我们的活了。”
虽然只是间接证据,但结合姜暮的第四份精神鉴定书,法院最终被撼动。
虽然姜暮被性侵仍然没有直接证据,姜源杀人动机也没有确凿证据,但法院的最终判决是——法院认为姜源杀人动机事实不清,从将死刑案件办成铁案的标准考虑,对姜源的量刑上应留有余地,遵从死刑慎用原则,改判了无期。
李奶奶要继续上访,坚决要判死刑,称如果不判死刑就要去卧轨,李奶奶要死要活地闹了一阵,最终姜源还是改判了无期。
至此,案件彻底终结。
谢东有些恍惚。
这是个非典型案件,在案件调查过程中所有证人都在撒谎。
没有一个嫌疑人是凶手,也没有一个嫌疑人是无辜的。
没有一个嫌疑人知道真相,也没有一个嫌疑人不在撒谎。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要让一个无辜的人成为真正的凶手。
他们愿用毕生幸运、自由、生命,换真相倒戈,换良心投诚。
做伪证不为脱罪,而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爱你。
杀人亦不是报复,只是向你证明我爱你。
这是一场天衣无缝的集体性的对罪恶的反杀,无组织,无计划,但英雄们前赴后继。
尽管这给谢东带来了调查难度,可谢东却仍然被感动到,因为他清楚,他们只是在痛陈一位公民的朴素情感,要成全少女的心愿,要让恶有恶报。他们要证明时间不能给予的仁慈,他们都能给。他们要用行动交织出爱的经纬。
这样的目的和初衷让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飞蛾扑火一般的“合谋”却饱含生命力。
而谢东始终相信,这些“帮凶”,尽管案件始终掺杂着他们的自私的个人目的,但他们更多的是被内心的歉疚教唆,是被救赎的心愿所蒙蔽,他们从未知晓真凶是谁,便义无反顾地完成了各自的献身。
这并非是毫无意义的献身,他们用带刺的荨麻编织的外套,将会成为姜暮穿行残酷人生的另外一只翅膀。
谢东坚信,所有的忏悔都具备挽回的力量,都具有滚烫的抚慰力,都为时未晚。
谢东道,“你叫我来,就是要托我给你女儿改名,连姓都改?”
姜源道,“我希望她以后一切都好,姜暮姜暮,听起来就没有好兆头。改了姓,以后也好去跟她舅舅生活。”
谢东道,“改名不能改命,况且,姜暮也不愿意,我来的时候看见她们娘俩也来了,不过听说你一直不见她们。”
姜源道,“谢警官,你是个好人,帮我告诉她们,以后都别来见我,也不需要给我汇款,我情愿在监狱里自生自灭。”
谢东道,“为什么不愿意见她们?”
姜源道,“没什么可说的。”
他拼命想升职,他想在事业上得到员工们的尊重,他想让家人过得好,他以为他的家人应该为此共同付出努力,可是他没有想到,他在这过程中,已经变成了这世上最可耻的人。
他自诩一个实在人,却一直不甘于仅仅做一个实在人,因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已经让他知道实在是不讨好的,他也想投机取巧,拍马屁,走捷径,可是只走了一次,却走进了深渊。
“是愧疚,不想拖累他们吧,”谢东说,“每个家庭,每个家人都是不完美的,可是血浓于水,无论如何,家人是不可能割舍得掉的。”
姜源说,“我知道,你们只是想让我好好改造,你们觉得我需要家庭的支撑和期盼,才能努力改造,但我不想要,我只求速死。”
谢东问,“所以你多次试图自杀?”
姜源沉默。
谢东说,“法庭上、法庭下无数人为你做了多少努力,你为什么不能珍惜这个难能可贵的结果?”
姜源说,“我对不起所有人,所以更加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