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梅因上了十六个小时班,身心俱疲,便也放心地回家睡了。醒来又是连续加班,姜暮竟在武芝华家里住了三天。
庆幸的是,她伤的不重,小孩子康复能力也好,武芝华给她上过药之后,受伤之处便很快消肿了,李雪梅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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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发当天晚上,武芝华披着姜暮的校服,想去店里,但走山上比较近,她被山坳的暴雨的冰冷胁迫着、拍击着,心情极其不好,几度怨恨张文斌不作为,如果他早帮她处理了牌匾,就不会砸伤人。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在山上遇到张文斌。
张文斌神情很异常,再三追问之下,张文斌才说了饭局的经过。
武芝华便质问他为什么要当众说出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想说出姜暮被性侵这件事,是不是想再次利用姜暮,张文斌亟待解释,可是武芝华气得发了疯,也不想听他的解释。
其实近几年,张文斌的变化是非常明显的,他一直在阻止李舰继续犯罪,但在武芝华看来,那并不是对年轻时犯错的悔改,他只是早就发现了李舰对他的利用,与李舰关系变得异常敏感。
而对姜暮,恐怕他也是因为姜暮的聪明和姜暮的日渐长大才感到担忧,尤其是看到姜暮每次借的书都是有关于法律或者刑事犯罪、性侵类别的书籍,其中“共犯”一章还曾被她划上过重点。从那以后,张文斌开始整晚整晚睡不好觉,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所有这一切,可能都来源于恐惧。
后来他这个从来不读书的人,每次都会把姜暮读过的书看一遍,以了解姜暮的心态动向,同时,他也会有选择性地借书给姜暮看,他说姜暮这两年有些不对劲,精神有些恍惚,他要帮助她,别走上歧途。可他这么做的目的真的是忏悔吗?真的是因为想要扶正姜暮这颗快要长歪的幼苗吗?
尤其是在今年副厂长选任这个档口,姜源表面上虽然放了他一马,但姜源性格耿直,不可能始终包庇张文斌,他知道姜源升职后一定会举报他,恐怕刑期会很长,他可谓是走投无路。
作为一个跟他同床共枕十几年的人,连武芝华都很难判断他在饭局上到底要干什么。
她宁愿相信他是坏的,她宁愿相信他在饭局上要公开那件事,那不是救赎,也不是帮助,是比十年前更加阴暗而精心的利用,他不过是不忿被李舰利用和背叛,不过是不忿姜源压过他一头,不过是走投无路,想要报复的快感罢了,因为只要说出这件事,姜源,李舰,谁都别想好过。
所以,他们吵了起来。
“你总是把我往坏处想。”张文斌那天说。
“你本来就不是好人。”她说,“你敢说你不想报复姜源和李舰?你想报警,你想为姜暮做点什么,可是你又不甘,你骨子里就是一个报复欲极强的人,你遇事时的第一反应就是选择利己,即便打嘴炮、过嘴瘾,你也要这么干,你就是见不得人家好。你敢说你不恨李舰和姜源?你敢说你没想过搞得他们身败名裂?”
“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张文斌吼,“你就是个懦弱的人,你喜欢把责任推给别人,你不敢承担责任而祈求我帮你做决定,之后又怨怼我,鄙视我,把责任推回到我身上……”
张文彬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她,要把她心里的恶都唤醒,“你仔细想想,你就没有错吗?姜暮的裤子是我洗的吗?是我帮姜暮洗澡的吗?那天唯一留下的证据都是被你亲手毁掉的,而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帮你把这个潜意识里的罪恶付诸实际,但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不是为了你吗?如果我没有阻止你,你难道会报警吗?你根本就不会。这十年间,是我阻止你去报警吗?我捆住了你的腿还是捂住了你的嘴?相反,十年来,你搬离了家属楼,却怎么也不肯离婚,你是对这个家完全没有感情吗?根本就不是。你离开的根本原因是不愿意总是撞见姜暮一家人,因为你心虚,你害怕,你觉得有愧。更可恶的是,你用‘明明是你不让我报警’这样的谎言来粉饰你肮脏的内心,同时不断向我施压,让我觉得我是个混蛋,我是个败类,我是个人渣。诚然你说的没错,我不否认我不是好人,但我更明白你的懦弱,你臆想通过这种方式来麻痹你自己,进而饶恕你自己,但我告诉你,罪行永远不可能通过遗忘和粉饰而被宽恕。”
“你的意思是……是我把你搞成现在这样的?你怨恨我?”她简直不敢置信。
“我当然怨恨你。如果不是你非要去集市进布料,儿子高烧不退还把他送到幼儿园,那天他就不会昏迷;如果不是你同情心泛滥,把一个五岁的孩子带回来交给李舰,就永远不会发生这种事;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成了一个坏人;如果不是你自私,胆怯,怕承担责任……你把我和张朝的未来全都毁了……”
她一巴掌扇在张文彬脸上,张文彬也回扇在她的脸上,她再扇过去,他再还回来。
“我不把儿子送幼儿园,难道我指望你吗?你那时候被调查,面临失业,我不进货做衣服,我们以后喝西北风?我哪里知道,李舰他是个禽兽啊,我怎么能知道。”武芝华抓住他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吼,“这怎么能完全怨我?”
张文斌却已经丝毫听不到她的解释,他自顾自地质问,“姜暮她是个好孩子,她分的清楚是非,所以她没有怨恨过你,因为她知道是她要求你接走她,她也并不知道是你要李舰去图书馆找她,就算她知道,她也会认为你是出于好心,后来你又照顾她好几天,直到她完全康复,所以,以那孩子的性情,她是可能不会怨恨你的。可是她不怨恨你,你自己也不怨恨你自己吗?别妄想把责任都推给我。”
“你滚,你滚——”她撕扯他。
两人之间或许那个时候还是有爱的,但早在这十年间被消耗了,像老太太弹的棉花,一瓣棉絮因爱团聚在一起,又拉成无数条纤维状的丝,在无数的裂变中被这沉冗的纠葛扯断。
就在那一刻,他们都不再压抑,他把她对他的鄙视,对他人格的羞辱全都还给她,而她,把他揭开的真相——她内心的恶和懦弱——背后的无情,都报复回去。
他们互相怨恨,他们互相厮打,彼此毫不留情。
也或许,他们只是把这种报复当做一种单纯的情绪发泄,因为实际上,他们彼此内心深处最怨恨的还是自己。
他们觉得他们都是怪物,一种保留了些许人情味却丧失了人的资格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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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谢东的吉普车开走后,姜暮跑回了家。武芝华知道一定是因为李舰跟警察说了什么,所以警察才来找姜暮。
她有着非常不好的预感,所以武芝华后来找时间仔细询问姜暮,“谢警官都问了什么?”
“他说我被性侵。”她淡然地说。
武芝华顿时脸色如土,难以掩饰自己的难堪和无地自容,她拉过姜暮,抱着她的腰,痛哭了起来。
少女的腰肢柔软而纤弱,仿佛杨柳,轻轻一扭就会折断,她还这么稚嫩,她还那么需要被呵护。
“是我们错了,是我们错了,我们对不起你。”她嚎啕大哭起来,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往下滑,姜暮瘦弱的身体几乎快支撑不住她下坠的力量,只能任凭武芝华顺着她的身体委顿、滑落下去,跌到她的鞋尖,她低着头,弓着背,双手拽着她的裤子,形成一个忏悔的跪姿。
她抽搐着痛哭流涕,“十年前,在这件事上他做错了选择,三年前,面对你,他便已感到无能为力,后来,他更是受制于人。你张叔叔也知道错了,他知道他做了错事,可是我们都无法承担这个后果,也不敢承担这个后果。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他一直想办法弥补,他知道他无法得到别人的宽恕,所以他也一直不肯原谅自己,饭局那天,或许他真的以为那样做是对你好的……”
成年人总是宁愿到事情无法挽回的地步才真心想要勇敢承担责任。
武芝华道,“他那样的一个人,粗糙得连衬衫的款式都分不清,他一定更加搞不清楚女孩子的世界,他未必知道你不肯让别人知道的……而且,他一直因为阻止你告诉父母而悔恨,他也或许是想亲自告知你的父母,当众忏悔,当众赎罪……”
姜暮低头看她,她凌乱的头发如同枯草一般,夹杂着不少白发,像淋湿了一般地油腻腻地贴着头皮,往日那个时髦精致的女人形象荡然无存。
姜暮僵硬地站在原地,一股情绪涌上来,将她淹没,可是姜暮说不出原谅他们的话,仿佛哽着一根刺,即便她也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可是武芝华是那么的想要得到她的原谅啊。
她不得不故作担忧地问武芝华,“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你……有什么事对不起我?”
武芝华怔住了,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扯住她的校服衣摆,努力想从她神色中分辨出什么。
但她还安慰自己说那时候姜暮只有五岁,或许她是记事晚的,现在已经记不清小时候的事,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丰富的恐惧。
因为姜暮说,“我最近确实总是想不起来一些事呢。”
武芝华心里的恐慌更严重了,她忍不住问,“那天晚上,你张叔叔被杀的那天晚上……你校服袖口……明明有大片血迹,你的那套校服呢?”
姜暮这回真的彻底懵了,她不记得了,于是试探问,“那天晚上,我的衣服上怎么会有血迹?而且,你又怎么可能知道?”
武之华彻底怔住。
她曾翻看她的手伤,她说是案发当晚倒热水时不小心被热水烫伤的,可是那更像是烧伤,伤口因没有处理好,肉里残存着校服纤维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