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逾一路飞奔到小丘村,上次来这边还是一个月前。
秋收早已结束,入了初冬,小丘村看着像是荒芜之地一般。
钟逾来到冯三婶门前,疯狂敲门。
这次开门的不是冯三婶,而是一个老妪。
钟逾猜这个是冯三娘的婆母。
老妪没见过钟逾,语气有些疑惑:“姑娘,你是……”
“老夫人,我找冯三娘,她可在家?”钟逾直奔主题。
“你找三娘?三娘去山上砍柴了,有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要紧事,老夫人,你家可有铲子锄头,能否卖我?”
“姑娘当真要买锄头?”老妪有些不信。
钟逾直接把数个折十的铜板塞到老妪手上:“这些够不够?”
老妪一看这么多钱,连连点头,没有犹豫:“够了够了,我马上拿给你。”
家里用旧的锄头铲子其实根本不值这么多钱,用钟逾给的钱都可以找铁匠打两个新的,左右近日不用耕地,卖给钟逾又如何?
没一会儿,老妪就将锄头铲子拿出来交给钟逾。
钟逾道过谢,带上工具,转身想走。
这时候,侧面传来一道不确定的男声:“是小九姑娘吗?”
钟逾侧目一看,看见了许久不见的张猎户。
张猎户手上提着一些酱醋,应该是从县城里回来的。
“张猎户,好久不见。”钟逾打了声招呼。
“真是好久不见!姑娘又来村子里玩?”
钟逾摇头:“买锄头铲子。”
张猎户不解:“姑娘买这些做什么?”
他看钟逾长得是细皮嫩肉,不像个做农活的。
空气中沉寂了半分钟,钟逾才告诉他:“去山里挖点东西。”
她没说是挖坟。
“我正好一会儿要去山里捡柴,要不姑娘等等我,我先把带给我大姐家的酱醋给他们,等会儿一块儿进山?最近这边愈发不太平了。”张猎户以为钟逾是进山挖山货的,还有些不放心。
钟逾脚步顿住,神情认真道:“张猎户,很抱歉之前在青云寺时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姓江,叫江恒逾,我是从你最恨的江家来的。”
“什么?你……”张猎户直接被这个消息给惊住。
他是很讨厌江家,但钟逾却几次对他的姐姐施以援手,就算现在钟逾告诉他,她是江家来的,他依然很难将钟逾和江家那些敲骨吸髓的家伙联系到一起。
而且,张猎户早上进城买东西时就听说了一件事——县令家的小公子死了。
县领小儿子的新婚夫人正是江老爷的一个庶女,那位庶女据说也跟着县令家小公子去了。
什么叫跟着去了?
张猎户一寻思就觉得是被逼死了,这边的有钱人死了儿子没少搞出阴婚、殉葬这档子事。
其实张猎户当时没放在心上,毕竟他恨极了江家,死个女儿与他无关。
他也没觉得有什么高兴,只觉得江家真是无情,连自家的女儿都能送给别人埋了,哪天天打雷劈把江老爷劈死得了!
“你要去挖什么?”张猎户忽然想到。
“挖坟,我看见他们把我七姐的棺材埋了,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可能她已经死了,但我不管她是死是活,我会把她的棺材挖出来。”
活殉的方式很多,有的很残忍,什么把嘴缝上、眼睛弄瞎,有的相对不那么残忍,比如勒死或者弄晕。
钟逾不知道自己会挖出个什么,但她决定管这件事,那就把棺材挖出来,打开看看。
要是江恒烟活着就救她,死了就重新安葬。
片刻间,张猎户脑子里划过无数思绪,钟逾的身份也换了两轮。
她先是江老爷的女儿,然后变成了江府随时可能被江老爷卖掉的可怜姑娘,就像那位躺在棺材里的姑娘,不就是被卖掉了吗?
江府这些掌控不了命运的姑娘,和小丘村被江老爷捏着命门随时能逼死的庄稼人,何其相似?
眼看钟逾牵着马要走,张猎户喊住她:“小九姑娘,等我一下,我帮你!”
钟逾疑惑地望过去:“什么?”
“挖坟!”张猎户语气坚定,“我帮你挖坟!”
柴可以改日捡。
张猎户说做就做,他将酱醋交给了冯三娘婆母,之后火速赶回家拿了锄头铲子。
除了以上,张猎户牵了一匹马。
是的,张猎户家是有驴有马的,因为附近山上猎物多,山货也多,他应该算是小丘村日子过得最t好的几人之一。
钟逾骑马带路,张猎户紧随其后。
没一会儿,钟逾就回了下葬的地方。
远远看去,钟逾就看见原先的两个土坑已经变成了连着的两座坟包,送葬的人大多已经走了,路边留了一辆马车,车夫靠着车厢打瞌睡。
坟前没有太多人,只有一个吴夫人和两个丫鬟的影子。
张猎户想说要不要等等再过去,但钟逾先开口道:“张猎户,你要不要把脸蒙起来?”
张猎户点头,他长期在山里奔波,最近天冷风大,所以他喜欢戴着一条防风巾。
他将防风巾拉起,直接把脸遮了大半。
尽管只露出眉眼,依然不难看出是个凶神恶煞的人。
张猎户问:“姑娘,你不挡着脸吗?”
“不用了,我早已经决定舍弃江家的身份了……”
车夫听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一下清醒过来,戒备地望着骑马而来的两人:“你们是谁?”
荒郊野岭的,怎么会突然冒出两个人来?
张猎户想说他们是路过的猎户,但没还说出口,就见钟逾骑着马上去就一铲子把车夫给拍了下去。
“哎呦!”
车夫的惨叫中,钟逾跳下马,将车夫的手反剪背后:“别乱动,也别吵。”
张猎户的马上可谓装备齐全,他立马反应过来,从马上摘下一根绳子递给钟逾。
钟逾直接上手捆住车夫。
另一边,吴子敬的坟头,吴夫人已经被马车那边的一系列变故给吓傻了。
丫鬟看得心惊肉跳:“夫人,那是不是贼人?”
吴夫人摇摇头:“不,不该是……”
绑人的是个姑娘,看起来才十二三的模样,哪有十二三的姑娘出来当强盗?
等钟逾把人捆好,就跟张猎户提着锄头铲子朝着吴夫人走去。
走近以后,吴夫人总算是认出了钟逾的脸:“是你?”
成亲那天,江恒烟身边陪亲的姑娘,应该是她妹妹。
“你来这里干什么?”吴夫人直接摆起了脸色,“还敢绑我的车夫,商贾之家的姑娘这般野蛮吗你心里还有没有南晋条律?”
钟逾忍不住笑出声,她指着坟道:“南晋条律又不管用,放在心里做什么?”
吴夫人一噎:“你什么意思?”
“南晋条律允许活人殉葬吗?听说皇帝都不会活殉。”
吴夫人:“……”
钟逾望着江恒烟的墓碑:“你们还不是让活人殉葬了?”
吴夫人嘴硬道:“你乱说什么?我儿媳是悲伤过度,以身殉情。”
“够了,我不是来跟你废话的。”钟逾用铲子将吴夫人往旁边推了推。
她几辈子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怎么会不知道今天自己干的事情多离谱?怎么会不知道后续难以收场?
但她深知,“遵纪守法”的前提是律法还有效,显然这个世界的律法只是用来约束有良心的人,没良心的人早就无法无天了。
吴夫人不想让,可是她又忌惮钟逾旁边那个彪形大汉,那看着可比单单一个钟逾吓人多了。
虽说吴夫人身边有两个丫鬟,可这两个丫鬟平时让她们端个水、扫个地还行,和那个大汉对上,恐怕再来两个都不是对手!
吴夫人脸色更难看了:“江家让你来的?”
钟逾的语气像是讽刺:“如果江家真想让人来,来的会是我这个没有及笄的人吗?”
吴夫人再次语塞。
钟逾将铲子递给张猎户,走上前一步,抡起锄头对着墓碑狠狠砸去。
“不要!”吴夫人瞳孔放大,第一反应是阻拦。
一声巨响,墓碑轰然倒塌。
钟逾踹了一脚墓碑,但踹不动。
她就命令吴夫人和丫鬟:“劳烦夫人帮个忙,把墓碑搬一边去。”
吴夫人眼里渗出眼泪:“你太过分了!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奈何钟逾柴盐不进:“不怕。”
张猎户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在旁边帮腔:“叫你们做你们就做!信不信我把你们脖子给拧断?”
吴夫人瞬间不敢吱声了。
张猎户一半是帮钟逾演的,一半是真情实感。
张猎户看平川县县令不爽很久了,上任以后该办的实事一件没办,不该敛的钱财却没少敛,本来按着平川县现在的地理位置,今年应该不会被洪涝影响太多,可是堤坝年久失修,直接就影响了无数村庄。
堤坝早就该修了,只是没钱修。
钱去哪了呢?大约吴明府是捞了不少。
墓碑倒了,张猎户问道:“小九姑娘,我可以开始挖了吗?”
钟逾点头:“麻烦了!”
她懒得再管吴夫人,拿着锄头和张猎户一块儿刨土。
吴夫人只能在旁边干着急:“别挖了别挖了!江家姑娘,你姐姐已经死了,你就不能让她安息吗?”
钟逾充耳不闻。
说好话没用,吴夫人又换了个口气:“你在这挖她坟,就不怕她变成厉鬼来找你?”
听到这句话,钟逾竟然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吴夫人。
吴夫人不得不警惕起来:“你看我干什么?”
钟逾道:“吴夫人站这里应该很闲吧?”
吴夫人:“你什么意思?”
她还觉得站着累呢!
钟逾捡起地上的铲子递给吴夫人:“吴夫人,人是你吴府的人埋的,要说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是不信……既然你们的人把人埋了,那就劳烦吴夫人出点力把人挖出来可好?”
吴夫人赶紧拒绝:“我做不来这样的事!”
开什么玩笑?她是养尊处优的吴家夫人,让她刨坟?她断不会干这么下贱的事!
“这由不得你。”钟逾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笑眯眯的说,“你儿子的坟就在旁边,要是你不来帮我,我就顺便把你儿子的坟也挖了,让他曝尸荒野,你觉得怎么样?”
吴夫人果然被吓到,不情不愿的接过了铲子。
钟逾使唤完了吴夫人,也不肯放过吴夫人身边的丫鬟,因为这里还有一个铲子。
钟逾把铲子递给了吴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要丫鬟以来的铲土。
丫鬟见自家夫人都在干这种事,哪里还敢拒绝?
吴夫人挥舞着铲子还没铲几下土,就觉得胳膊酸的不得了,像是要断掉似的。
她心里简直恨死钟逾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可恶的姑娘!
早知道多留几个家丁在这里,还能防范一下钟逾……
她提起铲子,恨不得照顾着钟逾脑袋上拍过去。
一时间,吴夫人竟然想起早上用花瓶打江恒烟时的场景,她心里渐渐生出一些幽暗的想法。
还没等吴夫人付出行动,钟逾突然停一下手,擡头看着吴夫人,像是开玩笑似的说:“吴夫人你怎么不铲土了?难道你想铲我的脑袋?”
吴夫人吓傻了,愣愣地看着她,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会读心术?
钟逾道:“放心我不读你的心,但你表情也太狰狞了,一看就不怀好意。”
张猎户一听,直接骂道:“你这婆娘,还敢动歪心思?想死?”
吴夫人瞬间老实,挥动着酸痛的胳膊,奋力地挖着坟。
四个人都努力下,这个坟依然是足足挖了小半个时辰。
当锄头传来“铛”的一声,钟逾知道,挖到棺材了。
吴夫人心里越发紧张,她觉得钟逾有点疯……一般人也干不出这种事啊!
她希望棺材里的江恒烟死了,这样她就可以一口咬定是江恒烟自己撞死的。
要是江恒烟没死并且告上一状,这个疯子又会做些什么?
还没等吴夫人预想完所有的后果,钟逾直接就将她和两个丫鬟给绑了起来,放在一边。
钟逾要开棺材了,顾不了一直盯着吴夫人,还是把这几个家伙绑起来比较安全。
张猎户一早就知道是开棺材,所以工具准备的十分齐全,是的,他的马上还背了不工具
他拿出工具,将棺材上的钉子一点一点撬。
钟逾也没闲着,她拿着把小锯子一点一点将钉钉子的地方锯掉。
把钉子弄出来可比将钉子钉进去麻烦多了。
从上午一直弄到中午,中途,钟逾还从包里拿出炊饼,与张猎户一人吃了一个。
吃完以后,钟逾接着开棺……
江恒烟自从进了棺材整个人都绝望了,她一开始能听到锣鼓声,后来能听到沙子打在棺材上的声音,再后来,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被埋了起来。
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要闷死了吧?
事实也的确如此,江恒烟感觉棺材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她的困意跟着来了。
但她学过医术,知道真正死亡不会如此轻松,过一会儿,她真正觉得窒息的时候,会再一次清醒过来。
那时候,她会极端痛苦的死去。t
死亡是痛苦的,而等待死亡过程也是煎熬。
黑暗让人忘记时间,她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可事实上应该没有太久,因为她还没觉得窒息。
但是渐渐地,江恒烟发现自己竟然又能听到声音了。
头顶出来某种钝器撞击在木头上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江恒烟怀疑自己到外面来了,又怕是自己是睡着了做梦的幻觉。
要是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噩梦就好了……
之后,江恒烟听到钉上的棺材传来各种声音,像是木工锯木、还有锤子敲木头的声音。
江恒烟心里渐渐燃起希望,好像真的有人?难道棺材被人挖出去了?是不是还可以出去?
就听头顶传来一阵棺木摩擦的,一丝光亮落在江恒烟的脸上。
紧接着整个棺材的盖子都被掀开。
今天的天上没有太阳,但是江恒烟却看见钟逾的脸出现在上方。
两人视线相遇。
钟逾说:“江恒烟,你没死?那你还想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