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继
靳老太爷的书房很少接待外客,也很少这么“热闹过”。
老宅管家连仲达神色静穆,正工序严谨地伺候主人用茶。长房当家人靳研松负手站在古香古色的漆艺屏风前,貌似悠闲地欣赏那幅价值连城的《葛稚川移居图》。
而许久不见的叶曼颖一袭深灰毛衣裙配香家双C马蹄扣腰带,细眉红唇收敛妖冶,规规矩矩地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一时看着倒真像一位精神状态良好的富家千金了。
男生嘴角噙上一抹讥讽的笑。
“爷爷,父亲、”
“……叶小姐。”
靳老太爷白发如霜,但身子骨十分硬朗。闻言搁下柴烧包金的茶杯,笑着望过来道,“今年头一次叫你料理亲戚们初一祭祀的事,还应付得过来么?”
靳司澍回答得从容不迫,“尚可。偶有麻烦连伯都帮忙解决了,我知道这是爷爷在帮我兜底,司澍感激不尽。”
“帮你兜底是因为你有组织起来的能力。换了铭儿谦儿他们,一通鸡飞狗跳,只怕祖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连仲达忙笑,“老太爷,您这话差了。都说虎父无犬子,您这些子孙哪个不是人中翘楚?而司澍少爷是格外优秀,我瞧着颇有当年靳总的雷厉风范,更有几分老太爷年轻时神鬼皆避的正直和睿智。”
靳司澍敛眸淡笑。心想连仲达不愧是爷爷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足了这位三世同堂大家长的面子,也无形擡高了长房长孙的重要性。连平时并不喜欢他的靳研松都挑不出毛病。
靳老太爷果然被哄得很高兴,“是啊。靳家人丁还算兴旺,但要说最像我的还得是司澍。小小年纪倒比他老子稳重些,他老子管家时闹得笑话几箩筐都装不下!”
被老子当着儿子的面数落,靳研松脸顿时青一块白一块的,不悦道,“您夸就夸,带我干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老爷子你就喜欢隔代亲!”
“再说了……”他微微一顿,好整以暇地斜了眼面无表情的人,“您宝贝孙子捅的篓子也不小。”
“先是寿宴胡闹导致恒建股价下跌,没消停两天又撺掇南方项目部跟老曲家公开叫板!头前曲二叔家一天三次上门告状,哪次不是您陪着笑脸迎进来又送出去的?我说把人叫回来打一顿你非不让,还说孩子能派得动公司二把手是他的本事、”
“这下好了,他家都不回,愈发无法无天了。我这个做父亲的是管不了了,也不想管。既然老爷子您看得起他,就亲自教导吧。”
说罢,拂袖而去,不给老父亲丝毫“连坐”他的机会。
老太爷冲他背影啐了口,大骂男人是龟儿子长了兔子腿跑得快。接着向后摆手,连仲达便也退下了。檀香肃穆的室内很快只剩下祖孙俩和一个不该于此时出现在这里的叶小姐。
“司澍啊,年关将过,你和曼颖的婚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这段婚事虽说是你父亲挑的,但曼颖的确出色,可见他对你也是用了心的。所以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里,我把她叫了来,就是希望你们俩能把这个事定下来,名正言顺。”
“你来之前呢,爷爷也问了曼颖的意思,她不说。毕竟女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所以你、今天可得给人家一个准确答案!否则别说你叶伯父叶伯母不答应,我靳国康更是不答应!听到没?”
老人看似慈爱随和的笑纹下是不容拒绝的强硬威武。
一直安静到隐形的叶曼颖于此时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心想靳老太爷不愧是为国征战半生的先驱者,周身不怒自威的气质是一种可以叫人窒息的压迫感。
所以她只能沉默,一来她叶家上下确实害怕靳家的权势,二来……靳司澍不是说过让她老老实实什么都不要做么?她倒真想看看,一个母家式微的“准”太子爷,到底如何用自身的单薄力量反抗世家联姻的亘古“天条”。
想罢,就见靳司澍已经向前走了两步,擡眸不紧不慢地对上了靳国康如隼锋利的眼神。
“爷爷,这件事我从未考虑过。我从前拒绝,现在拒绝,未来依旧不会存在变数。这便是我给您和叶小姐的答复。”
掷地有声的三句话,每一句都在挑战眼前这位当家人的绝对威严。
气氛不可避免变得紧绷压抑。
靳老太爷定定看了他几秒,指撚佛珠的动作随之缓下来,眸色混浊而深不见底,“理由。”
他同样言简意赅。
男生不是听不出这两个字里蕴含的莫大震慑,这种震慑是非身经百战且饱经世故的人所不能有的。
但事已至此,他退无可退,只能以赌徒的心态来赌一把,赌此刻并不是周姨口中那万不得已的境地。
“很简单,心有所属。于我是,于她亦是。年少情深,或许父亲不懂,但我想爷爷您是可以理解的。”
靳国康眯了眯眼,嗤道,“我可以理解。但你和曼颖正当年少,在我看来有足够的时间培养感情。况且建立在门第平等基础上的感情会更深刻、牢固且长久。比之身份差距、或有悖伦理所产生的畸形爱恋,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年少情深。”
女人目光微凛,后背更是一阵阵发凉。原来叶家和阮家费尽心机瞒下的事靳老太爷已经知道了!
可他既然知道,为什么宁愿接t受自己这个劣迹斑斑的“疯子”,也不愿意重新选择其他世家联姻呢?
回答她的是靳司澍发出的那声极尽讥讽的嗤笑,“平等么?既然平等,为何父亲还要叶家签下一份净身出户的婚前协议?三年卖身契换来叶家和阮家对恒建上市的无限支持……”
她的“准未婚夫”今天第一次直视自己这张冷艳高贵的脸,“叶小姐,我父亲打得这把如意算盘您是否知晓呢?”
叶曼颖一怔,回神过后立刻变了脸色。精彩,实在精彩!她以为父母至少是真心希望她幸福的,她以为自己的牺牲至少可以换来叶氏家族其他人的尊重。原来在他们心里,自己真的只是一个用来交换的物品。
交换期间物尽其用,交换结束,她成为一文不值的豪门弃妇,而叶家和阮家却可以靠靳家这三年的利益帮持蒸蒸日上,甚至更上一层楼,那时便可以彻底与她这个难缠的疯子划清界限了。
哀大莫过于心死,她几乎要笑出来。
靳国康同样诧异。
他事先并不知道儿子的盘算,可这种约定放在商场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但自己这个孙子只有二十岁、还在上学,他竟然能通过自己的渠道将事情了解得这么透彻……难不成在靳家的生意场上,他已经培养出自己的势力了?
混浊的视线来回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审视,“司澍,如果你介意的是这一点,爷爷可以帮曼颖取消那个协议。”
男生笑,“爷爷若真能帮她,她自然会感激您的。可于我,情有独钟是一生的羁绊,不会被任何财富与地位的变动所转移。”
“不后悔?”
“不后悔。”
他面色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靳老太爷端起茶杯,抿了口。随后看向在场唯一的外姓人,发问声若洪钟,“那你的意思呢?”
“叶小姐,这件事是靳家做得不地道,所以我给你机会说实话。想不想做靳家的儿媳妇,你还有的选。”
“同时我也要提醒你,你拒绝和司澍拒绝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地。将要面临什么、你是否又能面对……考虑好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