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冀落地的那一霎那,女孩仿佛听见自己急促而兴奋的呼吸声,伴随着颈动脉的跳动,一下下牵扯肉身之下那具呆滞的灵魂。
她虔诚地捡起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白衫清冷,眉眼如墨。浅浅笑意噙在嘴角,迟迟不达眼底。
然而那笑有魔力,顷刻间将人拖进尘封许久的回忆——
初二第一学期末。
天寒,大雪。
十四岁的女孩低着头站在办公桌前,白净的脸蛋被班主任拿来取暖的小太阳照得很亮很亮,透露出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可班主任的脸阴沉沉的。半晌将期末考试的成绩单放到她面前。
“温也,说真的,老师不敢相信这是你考出来的成绩。班级第七,全年级第三十二,退步得太离谱了,根本不是你的水平。”
“你到底怎么了?”
女孩张了张口,好久才发出声音:
“对不起老师,我没发挥好。”
“不是发挥的问题。”鬓角发白的人沉沉叹气,“老师看的出来,这学期以来你一直心不在焉的,人也不像以前那般开朗了。”
“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还是身体不舒服?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跟老师说,老师开解你。”
女孩眼圈红了,却依旧强忍地摇头,“没……没有。”
对面人默了默,倒没逼她,“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但温也,你能调整好状态吗?明年初三,如果你一直是这个成绩,很大几率分不到重点班,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
她恍恍惚惚地从办公室走出来。
走到某一层的楼梯口,恍惚的人脚步一滞,呆呆怔怔地望向右手边的那间教室。
领成绩单和家庭报告书的日子很欢快,走廊里来回穿梭的都是人。
“……喂,能不能行啊你,扶稳了!”
“大姐,我扶得够稳了,是你太虚了!求求我,小爷分分钟上去帮你撕下来!”
“切,才不要嘞……你把我男神照片撕坏了怎么办?唉,这胶水太黏了……等等……别晃别晃,就差一点点了……”
“啊啊啊成功了!看,完好无损!”
“得意什么,这荣誉墙马上换上的就是小爷我的照片了!”
“呸!换了你也不配比,光颜值就差十万八千里好嘛……”
“靠,肤浅的女人,你——”
“学妹,你能把这张照片给我吗?”有突如其来的人打断两人对话。
高高扎着马尾的学妹愣了愣,手足无措地从凳子上跳下来,“为,为什么啊?”
来人垂眸,说不出为什么。大概自己从没有过他单独的照片,所有总觉得有些许缺憾感。
“你管人家为什么!”
飞机头张扬的小男孩将同伴手里捏着的照片夺过来,痛快塞到不速之客手里,笑嘻嘻地露出两颗虎牙,“学姐给你,这叫成人之美。”
学姐低头看向照片上的人。
通红底,白衬衫,清冷的面孔。
终究有了隔世感。
“谢谢。”
她擡眸,感激笑。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怎么样怎么样?老班她骂你了吗?”徐佳敏在楼下等了她好一会儿了。
女孩摇头。
“那还愁眉苦脸干嘛呀!怕回去挨干妈骂?”
女孩还是摇头。
“靠,你变哑巴了是吧!我发现自从某人走后你真的——”
“嗨,不提这些了。放假了,火鸡在电玩城等着我们呢,走不走?”
“走。”
女孩玩得很疯很开心。
回家的时候天还没黑,巷子里能照到暖和和的太阳。老温昨天说了今天要加班,所以周女士不急做晚饭,和胡同口几个阿姨聊得正热络。
见她回来连忙说,“回家把炉子上的碳换了,小心,别烫到手。”
说完转过去,继续刚才的话题。
“……要我说政府的想法是对的,咱这院子方圆几里最破,到处都漏风,天这么冷真快不能住人了……”
“可突然放风说要拆迁,我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
顿时天旋地转。她脚步乱掉了,一会儿重一会儿轻的。迷迷惘惘地到了家,她按吩咐把碳换了。换完碳开电视看动画片,可电视一片花屏,似乎又被老温同志捣鼓坏了。
她愣愣地发了好久的呆。
太阳落尽,冷霞烧尽,客厅被笼罩在大片大片昏暗的阴影里。她终于醒了,拖着冻成冰块的身躯,无知无觉地回到房间里。
她从书包里找到那张证件照,放桌上,坐下看。
也不知道看什么,就那样盯着看了许久,久到仿佛不认识照片上这个人了,她才回过神似的,指尖微抖地将照片翻过来,拿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反复写,反复涂抹,好久才令自己满意。然后将东西收了起来。
她爬到床上睡觉。这觉睡了好久好久,久到枕头湿透了、外头天黑了,老温和周女士手牵手回了家,她才恍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快啊老温,去借车,快去……浑身这么烫啊温温……”
“……温温,醒醒,我是爸爸啊……”
耳边源于真实世界的声音越来越小,女孩被拉扯地进入了一场盛大而荒芜的梦。梦中,她来到了一座广袤的庄园。这里一望无际,整座山都被大雪覆盖,跟童话故事里王子住的城堡一样。
而城堡的一扇很大很大的落地窗里,站着一个英俊的男孩。
他手臂绑着绷带,眉眼冷漠,出神地盯着外头看。不知道在看雪,还是发现了偷偷摸摸的自己。
她不太好意思地走过去,仰头看着他道:“你长得有些像我一个朋友。”
“我不是。”他很冷淡地回答。
女孩连忙点头,“我知道。但你能告诉我他去哪儿了么?”
男孩有些好笑地望着她,“你朋友去哪了你不知道,来问我?”
“是哦。”她手绞成麻花,有些失落地点点头,“那我也不找他了。好累啊。”
“不找他就回去吧。不要让你的爸爸妈妈,还有朋友担心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走了又折回来,“如果你以后见到他了,能不能帮我带句话。”
“什么?”
女孩默了默,一字一顿道:“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照片背后稚嫩的八个字将温也从漫长的梦境里拉出来。
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
胸口顿时一抽一抽地痛,她再也无法支撑地跪在一片狼藉里,捂着泪痕决堤的脸,无声碎裂地痛哭着。
是她,是她自己在往后近小半年的病魔和梦魇中选择了将他忘记,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所以在她恢复后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司澍”这个名字、并好奇地问他是谁后,整日以泪洗面的周女士和老温决心让女儿断舍离,抹去她身边有关靳司澍的一切痕迹。
忘了就忘了吧。镇上的医生说,病人太小了,没有能力处理突如其来的巨大痛苦和打击。人体的防御机制为了保护她,选择性地帮助她解离那些令她迷茫的亲密关系。
对十四岁的自己来说,逃避可耻却有用。可在往后的岁月里,思念跟随生命无限延长,她像极了作茧自缚的蛹——
逃不开,是宿命。
女孩彻底哭成泪人,攥住照片,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自己。她此刻多想靳司澍回来,想他原谅自己的胆怯、犹豫,和从始至终的自私。
想告诉他那个t早该说出口的答案:温也想和靳司澍在一起,从豆蔻少女到桃李年华,一刻不曾改变。
不知老天爷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此时床上的手机“叮铃铃”响了起来。
是佳敏。
“温温!你快,快下楼!我刚下来拿外卖,外卖小哥说他和一辆阿斯顿马丁一起进了我们小区!”
女孩愣住了。
“听不懂嘛?!”对面人急死了,“是靳司澍!他没走,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