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泥鸿爪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
悠渺歌声隔院飘来,沈安颐长梦初醒。
近来她的心头总徘徊着一片晴光。临臯这阵子天气不怎么好,有时阴雨绵绵,有时电闪雷鸣,可她心里的那片光芒并不随之消失,它的光彩那么清和,那么暖融,既不暗淡,也不热烈到灼伤人的程度。心被这样照着,当然是很让人喜悦的,可问题是,这片光芒是从哪儿来的呢?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透。难道自己心里藏了一个太阳不成?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她迷惑不已。
之前因抱病积攒下了不少未阅的章奏,如今身体好了,自然慢慢看过来。别的都没什么特别,唯有一封奏折,是回禀韩子墨案的详情,内容本身倒没问题,却不曾署名。她拿着那本奏折,问侍砚宫人是谁送来的,宫人竟答不上来;带到朝堂上,询问群臣,群臣面面相觑,个个都说不是自己的笔墨。沈安颐便纳了闷,这奏折只是普通的案情回禀,既非告密也非弹劾,不管是谁所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
这样看来,确实不是自己朝中任何一位大臣呈递的了?但那又会是什么人呢?况且韩子墨案乃轰动一时的大案,这等案件她也不大可能委托给关系遥远的外人。
唯独太史许琼枝看过后,沉吟片刻,道:“这类匿名奏章和公文,臣在兰台里也见过几次,看这行文和笔迹,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哦?”
沈安颐眼睛一亮,忙令她回兰台把这类奏文全部找出来呈上。
看着许琼枝送来的厚厚一摞奏折文书,沈安颐颇为吃惊,待到细看这些奏文的内容,心间惊异更甚。诚如许琼枝所说,这些章奏和公文似乎全都是同一人的手笔,可内容驳杂,牵涉事务广泛,且时间跨度很长,最早的奏文甚至是二十年前的。
凭着人君的直觉,沈安颐感到这位“长年匿名上奏”的人是一名重臣,且权位很高,几近宰辅。可那就更奇怪了,这样一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怎么会没留下名字?甚至满朝文武都对此人的存在一无所知?
正当她大惑不解之时,有人叩阍求见。宣进一看,竟是乔南,他是来自首的,进得殿来还未开口,便俯伏在地,痛哭流涕,哭得很是伤心,倒也不像作伪。沈安颐眼睁睁看着他哭了半日,终于看不下去,扭头对芳藻道:“给他拿块帕子。”
案情沈安颐早已了然于胸,简单问了些话,又宽解了几句,便命人送他去理司待审。她心头的晴光仍在发亮,不论此人究竟是良心发现还是得知案破而投机,她都不想太过为难。
自从朝廷有了内阁,许多政务都不再需要她亲自处理,闲暇之时,她便常常翻阅那些匿名奏文。她发现自己对这些奏文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却无关于奏文所陈述的内容本身。她仿佛是在透过这些白纸黑字,看文字后的人,看那人兢兢伏案,为国殚思。看得久了,她渐渐生出一股不明所以的感伤,与日俱增,让她难以解脱。这究竟是谁呢?困惑与伤怀交攻之下,她竟又病倒了。
国手良医来了一班又一班,女皇陛下的病情却始终不见起色。
沈安颐躺在榻上,任凭太医们指手画脚,除了偶尔吩咐一句“不必劳民伤财,寻常的药用用也罢”,便由着他们去了。这都是无谓的,她想,怎样的良医良药都无济于事,她的内心始终挂念着一个人。
那个人曾为她开启过一个世界,曾给予她无穷的企盼和力量,曾指引她登临世界之巅……最后却与她生死相别。
可她竟忘了那是谁?
她常常想着那人说过的话,却始终想不起人家的名字;她记起了那人为她做过的许多事,偏就不记得对方的音容。
芳藻说兴许是宫里太闷,不如出去散散心,好山好水更宜养病。沈安颐一想,确实是很久不曾出宫,遂将朝中事务全托与丞相梁悬黎,自己却乔装改扮,带着江蓠和芳藻四海遨游去了。
彼汾之曲嘉可游。
虽无桂桨兰舟,亦有茶肆清酒。沈安颐坐在茶楼中避雨,一面闲听着茶客们高谈阔论,口若悬河。
“原本还怕又打仗呢,如今倒好了,那长杨军也不知怎么就服了软,递了一份降表谢罪。皇上也是宽宏大量,见他诚恳,也不计较了。两下里合计了一番,又要弄起议政大会来。”
“可我怎么听说,皇上如今不管事了呢?事情都是内阁打理。内阁里好几个都和长杨那边关系不错,她便要计较怕也计较不成。”
“哪里听来的歪话?”先说话的人嗤之以鼻,“皇上是不爱管,不是管不了,再说她现在又病了,大约也懒得折腾。”
“又病了?这人上了年纪就是不成……”
“也不知真病假病。”一人笑嘻嘻插嘴,“要我是皇上,有个内阁爱揽事,我也乐得三天两头称病,任他们焦头烂额,我出去游山玩水!”
沈安颐听到此处,不禁扑哧一笑,摇了摇头。徐徐抿了半盏茶,又听得另一桌上几个学子在斗诗联句,过了会儿其中一人道:“这些个都太陈套了,我刚想到个新鲜玩法。我念四句诗,每句中各有一字,凑起来恰是个应景的好词,看你们谁先猜出来!”
余人皆笑:“好,好!你且念来。”
出题的那人便将个空茶杯轻轻一跺,道:“弹指东风太浅情。”
“好!第二句呢?”
“一蓑烟雨任平生。”
“好,再来!”
“无边光景一时新。”
“最后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那人说完,看着众人笑道:“可猜得出?”
“猜出了!”一人破开嗓门,“风雨无情!”
“错了!”出题那人顿时垮下脸色,“是‘太平新时’。哪来的‘风雨无情’?”
“你自己看有没有‘风雨无情’?”
“有便有。我说是应景好词,‘风雨无情’算什么好词?”
“怎么不是好词?”
两人各执己见,眼看要吵起来,旁边同伴赶忙息事宁人:“好了好了,也有‘风雨无情’,也有‘太平新时’。这点事有什么可闹的?快坐下!”
沈安颐看得啼笑皆非,又觉闹腾又觉可爱,笑了片刻,忽想起不知多久以前,她好像也曾与那位不具名的贤卿玩过类似的游戏。当时她得了一套三本的名家珍藏画册,与那人一同观赏时,开玩笑说这三本画册,每本都可对应一句诗,三句诗合起来,里面刚好藏有贤卿的名字……
名字?沈安颐念兹在兹,心头登时一醒。不敢放过这难得的线索,立马细加回忆。她记得那三本画册,一本是侍女图,一本是花鸟图,一本是山水图。那三句诗呢?
“你看这头一本,绘的是‘上阳白发人’。这第二本嘛,花团锦簇,隔叶黄鹂……正对应‘花重锦官城’。至于这最后一本……”
昔年语笑,忆到末尾又模糊了。最后一本……是应的什么诗句?为何会突然忘却?
不管如何,三句已得其二,沈安颐大有收获,心中欢愉,赶忙问店家要来纸笔,将那两句诗写下,细意琢磨。
第一句中必定有那人的姓氏,观这五个字里,最可能作为姓的是“白”,于是特特地拎出来,与第二句中字眼挨个拼凑。可拼来拼去,哪一个都让她感觉陌生得很,断无往常那种福至心灵。难道竟弄错了?那人其实是个生僻姓氏?
虽然失望,虽然疑惑,但总共也就十个字,大不了挨个凑一遍。沈安颐打定主意,从头开始。
第一个字是“上”。上花,上重,上锦,上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