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江山有雪
成蕙记得,当日上官陵不远千里赶来长杨,她闻讯跑去郊外迎接。那时天色将晚,成片的野草身披夕阳,在风中晃动,似若流金的波浪,上官陵就在那璀璨的海洋之中,如同一杆风帆,稳稳的向她驶近过来。
她心里欢喜,一边给客人带路,一边热心攀谈,说长道短。上官陵却很安静,一路上只是微笑倾听,偶尔答应两声,直至快入城时,才主动问了她一句话。
“倘若人人平等、天下为公的世界到来时,同时伴随着文明的消失,你愿意吗?”
成蕙愣了愣。
“怎么会呢?”她赶忙道,“我们从未打算消灭文明。”
“你们当然不打算。”上官陵语气幽幽,“只是天地自有其运行之理,就像果子结出来的时候,花就必定消失一样。倘若到那时,所有的艺术、创造……都不再有存续的必要,连语言文字都成了赘余,它们自然都会逐渐被抛弃。世间将只剩下这些花草树木、日月星辰,而不会再留下任何人类生存的遗迹,人们依然可以活着,只不过是‘无痕地活着’,你觉得怎样?”
成蕙感到这问题超出了自己的思考范围,顿时张口结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好怔怔望着她。
“人人平等、天下为公的世界,其实是实相的世界。”上官陵道,“然而实相世界中并不存在意义,‘没有意义’这件事本身,倒也未必是坏事,可是对于仍要依靠意义生活的人们而言,却是一件大恐怖。”
成蕙听在耳中,忽觉心有戚戚,却又并不太清楚自己在戚戚什么。
上官陵此次来长杨,头一件事当然就是找萧白石问话。萧白石本与上官陵接触不多,但见成蕙对她亲近友善,便也认她是个好人,对于她的提问,也都颇为配合,唯独提到乔南时,言语却有些支吾,盖因当初乔南叮嘱过他,他念其恩情,不敢泄秘。上官陵见此情形,心内已猜出六七分,也不催促他,却转了个话题。
“其实让韩大人审理此案,是我向陛下提议的,本想着韩大人公正严明,定不会让成蕙姑娘蒙受冤屈。萧将军何以如此性急,连审案的工夫也等不了呢?”
提起这一茬,萧白石愈觉心虚似的,低垂了头,过了好一会儿,方低声道:“韩大人公正严明,原本自然是好的,可蕙儿也有她自己的难处,这都是各有各的立场,无可奈何之事。”
上官陵心头一动,向陪伴一旁的成蕙瞧了一眼——倒是自己的失误,竟忘了这种可能。
“这也罢了。”她轻声一叹,“可你又为何要杀韩大人?莫非那天他以命相阻,绝不肯放你们走,才令你不得不痛下杀手吗?”
萧白石吃惊地看向她:“我没有杀韩大人。”
“你没有亲手杀,是指使别人动的手。”
“也没有。”萧白石忙忙摇头。
上官陵注目望着他。
“那几个跟你一起去的打手,可都说是你下的令。”
萧白石霎时呆滞:“或许……是他们自己怕担罪责。可是上官大人,我真的从未指使任何人杀韩大人。”
上官陵不置可否。
“你是怎么认识这几个人的?”
“是别人介绍的。”
“谁介绍的?”
萧白石又支吾了起来。上官陵遂了然:“也是乔南,对么?”
“实话告诉你吧。”她突然冷下脸色,“这乔南原本就与韩大人有仇。韩大人这一死,你与成蕙负罪难当,昭国与长杨交恶难解,他却是大快其意了。事到如今,你仍然不惜让两国一战,也要包庇他么?”
萧白石脸色震惊,额头上逐渐渗出一层冷汗,半晌,方嗫嚅着开口。
“我……我都告诉你。”
拿到萧白石的供词,上官陵满意辞出,恰遇吴天王遣人相请,她也正揣着一件事,便欣然应邀去了会堂。
会堂中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俱是义军中说得上话的人物,看见上官陵进来,好些都望着她笑。
“上官陵,你还真是胆大包天!”前边一人笑道,“你不知道我们正在备战么?我们与昭国已是不共戴天,一战在所难免。如今连昭国的一只麻雀,都不敢飞到这儿来,你不怕死么?”
“生者死之徒,死者生之徒。”上官陵平淡道,“你以为自己现在活着,站在自己的地盘上,身上就没有死的影子?你怎么还敢说敢动呢?”
众人皆是一静,顷刻,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吴天王道:“上官大人,你难得到此,我们想请你在这儿多住些日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是要扣留她的意思了?上官陵倒也不觉意外。将她扣在手中,备战期间能让昭国投鼠忌器,适当时候,说不定还能拿来谈些条件。
“天王盛情,在下心领。”她微笑道,“只是女皇陛下切盼在下返归,若迁延太久引起误会,再发生如萧将军闯理司大堂那种意外,反为不美。”
吴天王一听,立即想起之前就是因为昭国羁押了成蕙,才弄到如今这个地步,以牙还牙虽能爽快一时,长远看来却未必为上策,只得作罢。
见众人无话,上官陵便不紧不慢地启口。
“在下此次前来,另有一件要事奉告。天师洪希圣的大名,或许你们早有耳闻,据他所言,天地大劫将至。”遂将劫期与太荒阵等事告诉了一遍,末了道:“我奉陛下圣命,寻求天下义士,以成太荒神阵,救劫度难,还世清平。想来义军之中,必定多有义勇之士,不知可有人自愿应募?若有的话,可与我一同返回昭国,面见洪天师。”
此言一出,会堂内立时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不少人面露惊疑之色,显然对“天地大劫”、“太荒神阵”这类玄之又玄的说法既感好奇又心存疑虑。几个年长的头目沉思不语,似在权衡其中的利弊与真伪。
“上官大人,你这些话可有凭据?”
“未来之事,怎取凭据?”上官陵道,“只是洪天师乃当世高人,其预言多次应验,想必不会在如此大事上虚言妄论。”
见众人半信半疑,许久也商议不出个结论,她又道:“如若不信,你们可以遣人跟我去昭国看看情形,见过天师,自有分晓。你们上次安排‘一明一暗’的出使,不是本就打算探听点消息吗?”
吴天王吃了一惊。
上次出使的安排,连义军中知道内情的人都不多,上官陵怎会知晓?难道是蕙儿和白石泄露?那也不至于,这两个孩子虽年少,却也明白分寸,怎会轻易将机密事告知外人?难不成这上官陵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这样想着,他便不知不觉对大劫之事信了一大半,沉吟着道:“若真有此事,劫期将至,那我们和昭国不管谁胜谁负都毫无意义。此事关系重大,依我看,咱们还是宁信其有。这样吧,就依上官大人所言,我们遴选一队义士,跟随大人去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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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些新来应募的义士,沈安颐与洪希圣都十分欢迎,然而当他们与洪天师交谈过后,原本志气慷慨的义士们都犹豫了。上官陵看在眼中,相当纳闷,最后实在忍不住,亲自叩开了洪希圣的大门。
“这些人不说勇猛无敌,在长杨军中也都舍生忘死,难道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入阵么?”
洪希圣抚着他洁白的仙髯,若有所思:“也不能说不愿。”
上官陵听得费解,见他不肯多说,只得自己先告白:“其实……我也可以。”
“你?”
洪希圣眼皮一抖,蓦然擡起眼睛盯住她。他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上官陵见他欲言又止,便主动问道:“天师有何难言之隐?”
洪希圣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吐出三个字:“你会死。”
上官陵并不意外,这是她早已知晓的事。
“仅是如此么?”
“仅是如此?说得轻巧!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天师大人嗤了一声。上官陵望过去,见他素来高蹈悠然的容色已然变成了一片凝冰似的严肃,心内暗暗诧异。
“你想不明白,那我告诉你好了。太荒阵将此世界从无始乱劫改变为常劫,为了保持整体的平衡,时空也会自动调整到新状态,包括过去的时间。对于其他人而言,结果是走向人生的另一个方向,但尚有一席之地,可你进入了太荒阵,且随其它神剑一起湮灭,于是在新的世界中,不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并没有你的存在。对你而言,结果不但是身死,而且是万缘散尽。你在这世上的存在证据将被全盘抹除,所有时间上都不会留下你的痕迹,没有文字记载,没有坟墓碑铭,甚至也不会有人记得你,就如同……你从未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