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陵在旁,见她如此反应和话语,不必细看回函也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心下暗道一声可惜!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再争取一番。
“陛下息怒。萧白石二人才刚躲过缉捕逃回长杨,犹如惊弓之鸟,陛下此时索人,他们自然畏不敢来。还望陛下恩准,让臣亲赴长杨一趟,查明始末缘由,一则破案,二则调停其事。天下战火方熄,百姓休养未久,又逢天灾之难,还望陛下怜念生民,勿以甲兵为恃。”
沈安颐注视她良久,轻轻偏过头去。
“朕不会让你去的。”
上官陵一时无言。
“韩司刑一生鞠躬尽瘁,为万民主持公道,如今不幸横死,陛下难道不愿揪出真凶,为他主持一次公道么?”
沈安颐默然片刻,再度开口,语气越发冷峻。
“一个虫豸而已,就算破不了案,朕也有的是法子取他的脑袋!”
上官陵闻言愕然。
“陛下,案既未破,纵有嫌疑,又怎能断定是他所为?不纵不枉,方为公道。”
沈安颐看向她,忽然浅浅一笑。
“你说得都好,但朕绝不会让你去长杨的——至少现在不行。等朕平定了长杨,将那伙逆贼押来,你想怎么问都行。”
上官陵无话可说。
陛下心意如此坚决,连她也无法劝止了。不然,就找个借口告辞,自己偷偷溜去长杨?
那却更不好。陛下是顶有心思的人,万一竟对她也误会上了,以为她背弃昭国投奔了敌人,局面就更不可解了。
一名内侍匆匆步入。
“启奏陛下,洪天师求见,现在宫门外候旨。”
对于这位踪迹神秘的天师、先王生前的至交,沈安颐向来颇怀好奇,好奇之外,还有些敬畏,因而虽在气头上,听得此人造访,也还是换上了一副容色,谦恭有礼地延请入殿。
“天师驾临,不知有何见教?”
洪希圣飘然落座,向她微微一笑:“见教没有,麻烦倒有一桩。”
“……什么麻烦?”
洪希圣左右望望,见上官陵也在殿中,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官大人想必已对陛下禀报过无始乱劫的事了?如今劫期将近,不知陛下是否已有准备?”
早前上官陵说起此事,沈安颐只是将信将疑地听,此刻见他再次提起,不觉生出一怀讶异。讶异过后,更增为难——倘若天劫是真,那平定长杨有何意义?岂不是劳民伤财,徒耗心力?
她忽而有几分兴致索然,淡淡道:“天师是说布阵台么?朕已命人将祈雨神台照天师的要求改建为布阵台,天师可要过去看看?”
“那个不急。”洪希圣摇手,“草民今日来,是想与陛下谈一谈神剑之事。”
“布阵所用的五口神剑,我已收齐了四口,唯有这最后一口妙明剑——”
“天师还未找到?”
洪希圣缓缓抚须:“得虽未得,但已有头绪。”
“哦?”
“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三不尽,六六无穷,此是生成之理。阴阳为二气,天地人为三极。三极和调,便可统御万物,继善成性,生生不息。人道既乱,三极便不能相协。太荒阵以神剑为法器,代立人极,然而剑乃无情之物,人乃有觉之灵,如何能够相代呢?我寻访多方,查找多时,后来终于发现,其实那个无法找到的妙明剑,就是‘人剑’,或说‘心剑’。世间唯有人之心,能有此妙用明觉。”
沈安颐终于听明白了。
“天师的意思是,需要有人参与,才能布成此阵?那需要多少人呢?这些人入阵后……会怎样?”
洪希圣抖开广袖,伸出一根手指:“只需一人便可。”
“不过这个人,必须完全自愿,否则其心有所违抗,便不得成阵。强推上去,最后也还得走下来,什么也不会发生。必得是自愿为天下计,以身入阵,化心为剑,若成功,五神剑便会合为一体,解除无始乱劫,之后五神剑一同归入无极世界,此世间进入常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一劫尽之期。”
沈安颐静聆至此,道:“照这么说,此人从入阵那一刻起,就相当于死了,是么?”
洪希圣轻咳一声:“差不多吧。”
沈安颐垂头不语,不知过了多久,方道:“天师可在宫中小住几日,朕……要好好想一想。”
洪希圣起立躬身:“草民遵旨。”
-
沈安颐病了。
很难说这是身病还是心病,她只觉得浑身像被抽去力气一般,躺下去就再起不动身。洪天师的意图很是明显,她心知肚明,他就是想要她去当那个“人剑”,这本是理所当然的——天子,自然该是“愿为天下计”的头一号人。
可是,她不甘心。
多奇怪啊?她身子一动不动,脑子里却止不住地乱想。倘若放在十年前,乃至二十年前,或者更近一些——五年前、一年前……或许她都会愿意,可偏就在如今,她感到自己不那么情愿。
身为天子,固然要为万民担当,为天下牺牲。可是她牺牲得还不够吗?她回想起自己从少年继位时起,就一直在刀尖剑背上跳舞,为了昭国的存亡,为了父王的遗志,为了天下的安定,为了四海的靖宁……她牺牲了个人的感情,割舍了自己的血亲,背负了亲许的言诺,甚至几乎连最初的自己都完全舍弃了。可现在,却有人要她连仅剩的那一点都交出去。
这样也罢了。她闭上眼睛,心潮如乱流般,不择地而行。却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她想,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不管走到什么地步,付出到何种程度,都无人可怨。然而,从她走上这条路开始,就有无数人在怨恨她,无论是远在天边的,还是近在眼前的;无论是明处的,还是暗里的……那么多坚固的叛逆,那么多深藏的怨毒。她凭什么要为这些人流干仅剩的血?这些死敌、宿怨、逆贼、叛徒……
“凭什么……”
上官陵来到病榻前时,就听见沈安颐在如此低喃,带着挣扎的苦痛。她心下微叹,忍不住擡手搭上她的脉搏,想替她把把脉,却忽被病人反手捉住了。
“上官陵?”沈安颐惊睁眼,看见是她,又有些迷迷糊糊。
“是微臣,陛下。”
沈安颐清醒了几分,上官陵端过茶来,服侍她饮了几口,见她恢复了些精神,方才慢慢说起话来。
“臣与洪天师商量了一番,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之身干系重大,不可轻易涉难蹈险,倒不如张榜布告,征求天下义士。倘得其人,也是一样。”
沈安颐沉默着,须臾张了张嘴像要说话,却觉嗓子还涩,便又吞了口茶,才道:“是个主意。但若张榜布告天地大劫之事,难免令臣民恐慌,自乱阵脚。”
“也不必非得布告大劫。”上官陵道,“只说近年天灾太多,布阵是为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若真有志诚义士前来,再以实情相告。陛下以为如何?”
沈安颐想了一会儿,道:“可以试试。”
轻柔的脚步声响起,芳藻端了药碗过来,上官陵伸手欲接,芳藻笑道:“丞相的手是经纬天下的手,怎好做这些侍汤喂药的事?”
“经纬天下与侍汤喂药,也不见得有多大区别。”上官陵亦笑,“所医之物不同,所医之道何异?”
沈安颐也笑了笑。上官陵见她心情好转,方从容言道:“臣还是打算往长杨走一趟,还可顺便物色义士,他们既然自称义军,也该给他们一个机会才好,陛下以为呢?”
沈安颐喝了几匙药,渐渐蹙起眉头,不知是不同意还是嫌苦。正当上官陵疑思之时,忽见她玉手一摆:“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