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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行行以止(1 / 2)

第二十四章行行以止

秋水时至,风送舟轻,次日一早就到了渡口。上官陵领着众人换了马,沿官道赶路。夜女鲜少乘马,更兼心有不安,不敢离得太远,紧紧随在上官陵身侧而行。

“你昨天说的话,究竟什么意思?”她手持鞭绳赶马,嘴上也不闲着,见缝插针地向上官陵说话,“我听得不明不白,什么真的假的?”

不知何故,她对上官陵总觉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心,虽然才刚认识两天,却宛如碰见了亲人一般,什么话都想和她说,唯独顾忌着忘岁月的教令,不得不在叙说时抹去些名字身份、来历细节。她告诉上官陵,她自幼父母双亡,教主如何将她养大,如何教习她武功,如何将她各处差遣……自然中间免不了夹杂着些忘岁月的风流韵事。每说到此,她便不由自主流露出些委屈怨愤之色来。那上官陵何等心思眼力?早察觉出她那些难言的情愫,却也不多置评,静听半晌,末了只说了一句:“那些都不过是假的,很值得你如此么?”

然而夜女转不过弯来,只觉这话大有深意,偏是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记挂了一宿,直到此刻也仍像个疙瘩一般亘在脑子里。

上官陵听她问起,擡头望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横竖闲着,便索性和她多说两句:“我的意思是,你们教主就算和一千、一万个人好,又与你有何相干?那种感情都是虚假之物,千万个虚假加在一起,也仍是虚空。这种假的东西,很可艳羡么?很值得追求么?很值得你劳思伤神么?”

夜女愣了一愣。前一个谜团打破了,却又引出新的谜题。

“为什么说那是假的?”

“因为它可拆。”上官陵道,“你用因缘观去拆解它,会发现它到最后空无所有,实际上它只是一堆因缘偶然相聚,假合而成。什么叫假合呢?就比如那树上的叶子。”

她说着,用马鞭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株乔木,枝上黄叶飘飘,树下落叶成聚。

“你看那枝头有一片叶子,马上来一阵风,会将它吹掉下来,如果风往东吹,它也就会往东飘,跟最前面那一堆叶子‘合’在一起;如果风往西,它就一样往西飘,跟后面那一堆‘合’在一起。如果这阵风来得大些,风力强些,它就会飘进旁边的河里,跟水流‘合’在一起。但不论飘在哪里,它真的与其它叶子或水流合在一起、化为一体了么?显然没有,只是观者在主观上将它与附近的其它事物看作一体,所以是‘假合’。”

“大多数人的感情也无非如此。他走出家门,看到阳光灿烂,碰见一个人穿了件红衣服,于是心花怒放,对那人产生了喜爱之情。明天阴雨,或者他看红衣服看够了,喜爱就消散,转而变为厌倦,回到家门,遇见另一个人穿着蓝衣服,与此刻的光线和他的心情相得益彰,于是就又对此人生出喜爱之情……然而这些喜厌与那些人本身有何相干?与他自己又有何相干?其实只不过与天气、恰巧出现的颜色、他之前所见所遇的事物有关而已。只要这些条件能凑齐,哪怕他眼前出现的只是个木雕泥塑的人偶,他也一样能产生与对真人相同的喜爱之情。”

“这些能被析解为因缘的东西,本质都是虚假空无,若是析解到最后,还能剩下一点无法析掉的——哪怕只有一点,便可说它有真实的本质。但可惜,绝大多数时候是连一点都无,于是你便会看见这世间所谓感情的常态:缘起则生,缘灭则亡,情随境迁,爱逐物转。如此纵然随了一千个境,转过一万个物,也仍是空空如也,什么也不会留下。”

“所以我说,这类东西不值得求取,不值得追逐,追求它们,只是水中捞月而已。”

夜女倾耳听着,一边冥思默想,良久擡起头来:“那照你这么说,这些感情全都是无常变易之物,那有什么是恒常不变的呢?你知道吗?”

上官陵沉吟半晌,轻轻地道:“或许有。”

“在哪里?”夜女立刻问,“你能指给我看看吗?我从没看见过那种东西。”

上官陵微微向她瞥了一眼,却不吭声了。那个“东西”,连她自己也尚且说不清道不明,如何能指给人家看?她甚至不少次曾暗自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若说看到过,那它今在何处?但若说不曾看到过,那自己如今又为何会在这里?而那个光霭鲜洁、与眼前之世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又为何会如潮水般不时翻涌在她记忆的海浪中?不断召唤着、引诱着要她投身而去。

为何会有另一个世界呢?她不能自抑地想着。世间的山山水水,也无非大同小异,君山与别的山峦有何不同?竟能令她想起它时,就如想起了一个仙境?上官陵无比理智地想到,倘若她此刻转辕,跑上君山去,绝不会看见什么仙境,只会看见她在别处见过无数次的土石坑坎、野草荆藤而已。恍惚之间,她蓦然明白了自己曾在君九兰身上看见的是什么——一个恒常的影像。

不错,那些矢志不渝、贞良死节的动人模样,依然只是这如幻世间的幻化影像而已。就其作为影像的存在实质而言,其实与那些首鼠两端的影子并无不同。但不同之处在于,它们的模样,那个被表现出的形式,恰与真常的质性相似,与那永恒的本体密密相应,相感相通,从而将这无常世间凿出一个口子,开辟出通向恒常的道路。就如同法师们手持的咒印、口诵的真言,乃至那些变相图上种种事物——那都是表法,是象征,是幻中的手势,然而这手势的意涵,却直通向非幻的那一个。于是当它们昭然现世,便如真主现身,便能洗却心尘——她眼见的世界便忽而不同。

一行人轻骑快马,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一处驿馆。馆门半开半闭,一条旗子无精打采地挂下半边。门前也无人迎候,只有两个小童子在地上击石子玩。这驿馆地处郊外,离村舍与城镇都颇有距离,上官陵因而也不计较,到门前收缰下马,招呼众人自行收拾了一番,将马匹栓在柱栏前,便上前推门。

大堂里颇为空荡,只摆着两张桌子。其中一张已坐了人,那是两名女子,听见有人推门便一齐看了过来。上官陵只略微打量了一眼,倒也不觉如何,夜女却暗吃了一惊。原来那两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柳缃绮和风飞絮。

柳缃绮看见夜女时,眼神顿了顿,也不知认出她没有。夜女低垂着头面,摸了摸脸上的面巾,亦步亦趋地跟着上官陵往另一张桌子走去,心内好不忐忑。她身负忘岁月塞给她的重任——毒杀柳缃绮,实在有些不情不愿,这才顺势攀住上官陵,指望着躲开这两难之题,谁知天不作美,竟又在此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