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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萍水相逢(1 / 2)

第二十三章萍水相逢

世间花叶不相伦。

舟船浮波而过,驶入重重枯叶残蓬。上官陵站在船头,远望溪桥落日,近看衰草寒烟,果然是秋气已至,长夜将来。

登山临水,送将归。

那日君留夷送她出城,免不了又是一路清谈,末了那位世子道:“大人才识襟抱,在下深为感佩,本欲进言于父君,却听闻裴将军陈兵北境。连越虽小,却不可以力屈。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分辔之时,他又说:“留夷承蒙大人指教数日,实为有幸。也愿大人珍重其志,不负前言。”

这话说得相当意味深长,上官陵想,配合着他当时的神色,简直像在问“大人与我言谈所及,皆是帝道,为何却与霸主从事?”

上官陵没有作答,原因无他,只是提起这一桩,连她自己也尚且不明不白。若依她自己的本心,倒觉得君留夷所言不错,倘若昭国对连越劝诱不成便以兵威相逼,而连越屈于势力求降,这样的“太平世界”又能维持多久呢?由此留给后世的“遗教”,又真会是天下之幸么?

怀着忡忡忧思,她一上船便写了一封奏文,请沈安颐稍延其事,引而不发,遣人快马发往临臯。然而此刻究竟赶不赶得及,仍是一件疑事。

她甚至另有一丝不安——沈安颐看到奏文,怕也不见得会改变主意。想到此处,她忽然升起一阵恍惚。她们君臣同心同力,亦师亦友,相得无间的日子,仿佛已经很遥远了。这让她多少有些失落,以至于曾经那些壮志高怀,好似也都变得飘渺淡薄起来,渐渐淡成了一片虚空的影子。

有什么不是虚空呢?她忍不住想。山河万色,皆尘相所结;天宫地狱,亦无非幻化,何况这些人世间的功业?可是……一丝心念隐约飘过,她察觉到自己本愿的根由,其实并非建立在所谓功业之上,而是因为……君先生。

当年,尚在稚龄的她,到底在君九兰身上看见了什么,竟被“引种”出高逾山岳的志愿?可以想见,那绝不是一种虚空。上官陵知道,她是从此以后,才有了一切作为的动力,哪怕此后她所见所逢的尽是虚空,但毕竟君先生给过她一份真实不虚的证据。

有这一份真实,仿佛也就抵得过无垠的虚空,那些红尘幻事才有了非幻的意义,才使她生出勉力一为的兴趣。若不然,所谓天下兴亡与蚁xue的存灭又有多大差别?而天下苍生也只是个遥远的意象罢了。

是啊,遥远。上官陵忽然想到,君九兰作为一个终身未仕的隐士,若放在史传中,或许并不惹眼,比不过那些王侯将相、往圣先贤的光辉。但在她这里,情况却倒过来了,他虽无帝王圣贤的伟业,却因为离她足够近,因而显得足够真,便远比帝王圣贤更令她信服。从一生中剪凑出一些零星事迹,不难造出光辉的形象;若将每一年的春天剪凑在一起,也可造出一个永远春暖花开的世界,但那是真实么?她因而疑虑。可近在眼前、与她相处语笑的君先生,却是一个“连续的活人”,远比史书上的白纸黑字可亲可感得多,于是她信了。一点微小的真,对她的引力远胜过一片虚空的大。上官陵想,也许自己并不信往圣先贤,只是信君先生,因为信君先生所以才信了往圣先贤。

连“天下苍生”也无非如此。她哪里认得什么“天下苍生”?世上可有一件能够明确指认的实存叫作“天下苍生”?只不过是凭着先生待她的深厚情谊,是因着她对他的深切感激,才使得这个虚空名相有了实义。

她原是虚空中不能自见的魂灵,飘摇着要升到天上去,化作轻烟,化作云气,任凭这残骸为雪为霜,为风为雨。便是消散到了无痕迹,又与她有什么相干?世间本就不是非得有个叫上官陵的人。可是君九兰把她牵住了,他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天下苍生”。于是她才想,也许她要找的那个东西,并不只在天上才有。

等到她遇见沈安颐之后,事情又成了另一番状况。她离她的理想仿佛更近了,这位新女王足够聪慧,也足够有志气。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自己幸遇明主。凭着她们的师友之谊,凭着她们共患难的情分,她相信沈安颐,就如同沈安颐信任她。君先生久已逝去,她的君主成了她与天下苍生之间新的“联系人”,从此君国天下合而为一,她将这条路走得更远,在这红尘里浸得更深。

可如今,她们之间像是有了看不见的阻隔,虽尚未形诸辞色,然而许多行事筹策,总令人感到无形的阻碍。一体君臣若不再是一体,这天下之志又该安放于何处?另事别主,亦绝非她所愿。这问题时常令她忧虑,但现在她忽觉释然了。从头想来,所谓的天下之志,也并非自来就有的,只是它背后的其它事物交织投影所成,而她所求之根本也从不是此志本身,却是后面那一个。随着世情流转,倘或有朝一日,她和“天下苍生”之间的缆绳不得不松解开,亦无非是因缘所致,实在也没什么值得惶恐的。说到底,兼济与独善之间,终只是时运否泰之别,却无好坏高下之分。

入暮的天色渐昏渐暗,习习秋风中偶尔飘来几缕夹杂苦味的冷香。她伫立船头,遥望着天边如弓的弦月,蓦想起那一年,她用报仇说动沈安颐随她回昭国,在她虽是权宜之计,可初发心的不同自然会导致走向和结果的不同。上官陵叹一口气,也许并不是世事易变,而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弄错,她辅佐沈安颐,是为了实现道和真;沈安颐需要她,更主要的是为了谋得功和利。二者如同树枝和枝影一般,特定情况下会重叠在一处,可一夕风起,便又截然分离。不过谋求功利也不算什么过错,她意兴阑珊地想着,毕竟比起别的事物,它们看起来总显得更加“实在”,其实她们只是都在寻求各自眼里的真实罢了。

黑暗中“扑通”一响。

上官陵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只见湍流粼粼,波起波平。

“是不是有人落水了?”她问撑船的侍从。

“恐怕是的大人。”侍从道,“听声响像在前边。”

“划过去看看。”

船距落水响处本就不远,须臾便到了跟前,借着灯火,隐约可见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人影,随着水波流移,渐有下沉之势。

“快!捞上来。”

上官陵招呼着,侍从答应一声,却又有些疑虑:“大人您看他一动不动,怕不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