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一切水月
上官陵醒来时已是次日上午,时候已然不早,日光漫过窗沿,在条案上抹开一片秋叶般的淡黄色。有那么一刹,她感到自己仿佛已至暮年,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充斥着来来回回的影子,但也只是影子而已,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顾红颜端药进来,见她倚在床头发呆,立刻舒了口气,旋即又皱眉:“怎么坐起来了?我虽给你解了毒,但你身体尚虚,还须将息一阵。”
上官陵闻言,忍不住擡头向她一看,心中说不出是忧虑还是释然——唯独没什么惊愕之感,顾红颜会发现她中毒,乃至热心帮她解毒,并不算太令她意外的事。
顾红颜见她神情犹豫,颇有深思之色,便不安起来:“怎么?”
上官陵暗忖,事已至此,告诉她前因也无甚益处,不过平添忧恼罢了,遂淡淡一笑:“无事。多谢师娘妙手,师娘大约也已操劳许久,我这里已无大碍,师娘先去休息吧。”
顾红颜半信半疑,却也知晓她的性情,见她不肯明言,便不再多问,只是一叹:“我知道,你是顶有主意的,但就算为了昭国,也要多加留心,善自珍重才好。”
上官陵向她微笑,一面整理思绪,一面起身着衣。才刚收拾完毕,便见槛外人影晃动,有人走进屋来。她流目一看,原来是昨日遣去打探消息的侍从。
“如何?”
“禀丞相,属下奉命打探,得知昙林那边确有人来。”侍从行礼起身,“但来者却不是昙林人氏,据说从前是桓王的妃子,名叫晏飞卿。”
晏飞卿比上官陵早到几天。千机公主听说昭国与容国交战,立刻便想到连越的事,有意差人走一趟,这事本与晏飞卿不相干,但她意向颇为坚持,千机公主瞥着她冷笑:“你不是想去连越,你只是不想待在我这里罢了。”
这个判断着实没错,连晏飞卿自己也承认,她早已受够了千机公主的喜怒无常。最开始,她对千机公主心怀同情,因而留在她身边,想要陪伴开解她。到后来才发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千机公主与她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很多时候,不是她能开导千机公主,而是千机公主发作起来,轻易就能把她原本的好心情撕扯得残破不堪。偏生这时候,沈安颐已将蕙儿送还,晏飞卿很清楚,若自己离开,千机公主绝不会让她把蕙儿带走,瞻前顾后之下,竟又牵绊住了。
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晏飞卿逐渐习惯了,从最初的沮丧、委屈、刺痛、苦闷……变成了一副无动于衷的脸色。除了不再爱笑,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但她知道,她欢乐的河流已迅速枯竭了,疯长的荇藻、横杂的石块塞断了它,唯有抱着蕙儿时,才能稍感宽慰,可是,由于千机公主的干涉,蕙儿在她身边的时间也不多。
到最后,千机公主怜悯她似的,玉手一挥,放她出笼。师若颦曾在建云有一处旧宅,距王宫不远,晏飞卿便于此安身。想起师若颦,她就随之想起了自己年少不知愁的岁月,在师父的荫蔽下,她无忧无虑地长大,偶有同门之间口角纷争,也不足令她挂怀。
满以为这日子天长地久,可师父竟然死了,她不得不另寻归宿。几经折腾,她好运地获得了桓王的宠爱,自以为终身有靠,谁知北桓又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真的无处可归?晏飞卿满身恓惶,满心疑窦,隐隐感到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究竟是什么差错,她却琢磨不透,只觉那差错并非一日两日,而是由来已久,奈何寻不出个端头。她双目无神地坐在庭前,看着眼前的池水,回想着往日种种,像在看两片相异的影子,怎么也合不上。
“晏姑娘。”她的侍女走过来,递给她一张请帖,“世子刚遣人送来的。”
晏飞卿心不在焉地接过,低头看了看,果然是君留夷的帖子。看到君留夷的名字,她突然生出一阵困惑,仿佛有一件待办之事悬在她怀中,可她苦思许久,始终想不起是什么事,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
来到东宫,侍从告诉她君留夷在水阁上,晏飞卿点点头,信步往前走,心底渐渐流淌出一股似是而非的悲哀。东宫,又是东宫,称名虽一样,但这座东宫并非那座东宫,而她的人生又何异于天翻地覆?
君留夷出于好心,曾经劝慰过她,但他那种劝慰方式令她相当费解,他说:“一把盐撒在茶杯里,你会觉得这杯水变得很咸很难喝;但若撒在湖海里,你却尝不出这水的滋味有何变化。”
见晏飞卿皱眉看着他,便又打了个比方:“你坐在自家的水池边,看着池中的金鲤鱼,觉得很欢喜。但有一天它不见了,游去了墙外的沟渠,你就难过伤心,因为这池子是你的,外头的沟渠不是你的,既有这样的区别,就有了得失之分,也就有了悲欢之别。但你若站在高山上,乃至云端上,让你的心界横尽四海八荒,纵能极天彻地,那无论是水池,还是沟渠,还是更远的江河湖海……都未出你的心界,大可任凭它自在游去,游去哪里,于你也都并无得失可言。”
晏飞卿惘惘想着,不知不觉已走到水阁外,窗子四面开着,隐约传出话声。她倾耳一听,认出这是君留夷在说话。
“大人说得有趣,不过,若说儒家的底子就是道家,却令在下疑惑。孔子说‘仁者爱人’,老子说‘圣人不仁’,倘若他们想的其实一样,那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圣人不爱众生?若真如此,又为何会有圣人之名?虽说是虚名,但到底是众生推戴敬慕之意。为何会如此呢?”
晏飞卿站住了,她听到“大人”两个字,凭直觉猜测上官陵也在里面。果然,伴随着一声轻笑,紧接着响起了上官陵的声音。
“世子想得精细,这个问题也比较复杂,且容在下慢慢道来。”她的语调徐疾有致,听得出与君留夷交谈是挺让她愉快的事。
“众生可不是好伺候的。虽说‘贪嗔痴性,即是佛性’,但这是从出世间法的一体观照而言,意在说明‘本自具足,不假外求’。但在世间法中,它们是由不同的因缘聚合而成,也就会演变出不同的业果。就像金子塑成的恶鬼和菩萨,以根本质地而论,它们其实都是金子,可是,你看到恶鬼相时会感到恐惧,看到菩萨相感到安宁——这种差别并不因‘都是金子’就会消失。”
“众生贪痴习气难断,要爱他们必须将这个因素慎重考虑进去,而不能假定他们都是大觉菩萨,言出必行,所行必至。众生的贪嗔痴基本是不自控的,甚至不自觉。一句话说出,一个念头产生,很多时候根本不会发觉自己刚生出了一个念头,遑论分辨出它是否是贪嗔痴的念头?因为无法自觉,所以就成了一种‘自然之理’,你不能指望下几条禁令就可以阻止。就好像木头扔在水里就会变潮,潮了就点不着火一样,倘若你对它千叮咛万嘱咐‘碰到水别变潮,变潮了也要点得了火’,恐怕也无济于事,你真正能做的,是别让它碰到水。”
“仁义是美名,爱是好物,这些好东西,天然就会勾起众生的贪痴之心——除非能让他们觉得那不是好东西。因此,圣人可以有爱众生的发心,但却要竭力避免让众生生出‘我能从一个圣人那里获得爱’的意识,此意一起,贪痴随起,烦恼根既生,恶果就如影随形了。”
“真正该做的,是帮众生识幻破妄,归还本心。因为贪痴生于幻妄,又能接着生出更多幻妄。因幻妄所致,所以总觉得自己缺这少那,需要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唯当幻消妄尽,复归己心之时,才会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缺,不缺‘仁义’,也不缺‘爱’,这些被世人擡得老高的好东西,其实在他自己的本心中一切具足。”
“到那时,便无妨让他知道你的爱心了,因为他已能识幻破妄,这个‘爱’字摆在眼前,也不会再被贪痴所缚。知也可,不知也可;为也可,不为也可。能识幻,方能入幻;能破妄,也就不妨生妄。所以圣贤对众生未必没有爱的发心,但他们实际做的,却总是先让自己归根返本,而后将道路指引给众生,让他们也跟着复还本心,开启自力,而非把自身当作力不竭智不衰的神明,用这副血肉之躯去‘普施万物’,那就不是自度度人,而是自误误人了。”
“圣人使众生拥有爱,但不以己身爱众生。其德荫所覆,不应有任何众生会产生‘有个仁德圣人爱我’的意念,而只会说‘我本就如是’。譬如帝尧之于击壤之父,譬如天德之于浩浩苍生——无施于我,日用不知,然而全性全真,安乐自在。依在下之见,这或许便是先贤所言的‘圣人不仁’。”
“至于说‘众生推戴’……其实未必是众生所推戴,而是当时或后来的贤圣识得其中奥秘,这才一代代‘追封’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