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浮云一别
君留夷邀上官陵同游报恩寺。
“客舍狭小,父君恐怕怠慢贵客,嘱我引大人四处走走,只是不知大人喜性偏好。之前听大人言谈,似对内典亦有了悟,城中这几座寺院也算闻名遐迩,故请大人一游,不知可还合大人的心意?”
“哪有什么了悟?不过权言几句。”上官陵失笑,“世子知而能行,却令在下钦佩不已。”
两人沿着长廊缓步而行,侧边粉壁上画影相连,五彩杂染,绘着一幅幅变相图:观音渡世、文殊问疾、善财求法……二人走得乏累,找了个地方坐下,一擡头,正对着的壁画上绘着剑树刀山、铁床铜柱,竟是一幅地狱景象。上官陵不觉注目,良久不语。
君留夷忽然起身:“此处不好。是在下不经心,令贵客受惊了。咱们换一处坐吧?”
上官陵愣了愣,反应过来时,却忍不住笑了。
“多谢世子好意,但着实不必,在下并非受惊害怕,只是一则有些好奇,二则想到了些别的事情,不觉想入了神。世子不必多虑,还请坐下。”
君留夷这才放心,重又搴裳坐下,问道:“大人想到什么?”
“也都是些闲思。”上官陵半倚栏杆,寻觅着言辞开口,“头一件,是死。”
“死?”
“我们总说,生死是大事。但究竟有多大?这个大是怎么比出来的呢?倘若做个形象的设想,将‘混沌’剖分为两半,一半叫‘恒常’,另一半叫‘无常’。再将‘无常’剖为两半,一半是‘生’,另一半是‘死’。之后,毕生一切营作,不论成败荣辱,都是在‘生’的那一半里继续切分。于是相比于这些‘细事’,生死本身是最大的。而‘死’对于活人虽然只是瞬间的事,但其存在本身却具有和‘生’同等巨大的‘体量’。我想,这或许也是人们热衷于营造死后世界的原因之一。”
“再者,是人对死的态度。我有时觉得奇怪,人们对死究竟是畏惧更多,还是迷恋更多?但也许,它们本就是一体两面。那些‘罪恶的诱惑’之所以能成为诱惑,是因其背后有死的感召。只有来到生的边界,人才会遇见死,因此它也像是生的极致。若是没有对恒常的追求,人恐怕很难抵抗死的蛊惑。”
她说着,视线掠动,拂过壁画另一侧的“天宫胜境”,忽然笑道:“世子,你知道鬼在地狱中,神在天宫里,那可知魔在哪里?”
君留夷顺着她的指点分别看了看两幅画,道:“我待要说在地狱中,但你既这样问,想必不是如此,大约是在天宫里。”
这话偏于讨巧,竟把上官陵逗乐。须臾,她才缓缓收了笑,点头道:“世子猜得不错。按照经上的说法,魔有四种。其一为烦恼魔,乃贪嗔痴三毒所生;二为阴魔,乃色受想行识五蕴所生,也叫蕴魔;三为死魔,不必说了。最后一种,叫作天魔,此乃天人之一,亦属六道众生,魔王乃是欲界天主。”
“其实原本没有这个‘魔’字,按经义,是磨人的‘磨’。后来许是觉得不够生动,改石为鬼,造出‘魔’来。我方才说得也不确切,鬼也未必在地狱中,神也未必在天宫里,其实鬼神是同一回事,有福德曰神,无福德曰鬼。说来,多因名相意涵交错,时候一长,混杂的东西太多,倒教人弄不明白了。”
君留夷安静听着,隐约察觉到她的话意,便顺着问:“那照这么说,虽然平常人们视天国地狱为死后境界,但这些仙鬼神魔却是生灵?那他们到底是属于生还是死呢?”
“世子问得好。”上官陵赞道,“这就是我的意思。死在生之中,就如同无常在恒常之中——或者反过来说也可以。举例而言,我们的观感里,总是觉得自己从出生起就一直‘活’到现在,可是当你睡着入梦,对外界一无所知之时,你应该算是生还是死?尽管你次日仍会醒来,但换个角度想,可否说是你中间‘死’了一次,之后又‘复活’了呢?”
“生死之内有死生,神仙中人是魔人。贪嗔痴性即佛性,幻化空身是法身……看你怎么着眼了。就像这只手。”她擡起自己右手,舒握了两下,“舒张为掌,收握成拳。你说它们不同,以相状而言,那也确是不同;但究竟说来,不论是拳是掌,不都还是这只手么?”
君留夷看得有趣,不禁也伸出手来,照她的样子比划了一会儿,笑道:“大人所言极妙,可惜这番话不曾教我父君听着。”
上官陵看他一眼,略微收回了些闲漫心情。君留夷的言外之意不难明白,她这回来连越,近而言之是为两国盟好,远而言之却关系到连越的存亡选择,如今又对他这个世子说出这一番“生死一如”的话来,道理上再怎么中听,也多少有些诱劝嫌疑。
她自觉并非故意,但若说毫不相干,却也未必是实情。那些时时相继、从无间断的纷杂意念如流沙,如涌潮,如游丝,如飞影……即便是她自己,也并不能时刻监察得纤毫无遗。
于是,她也不做辩驳,只是默默收了声,披拣起自己的心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