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秋水无痕
推窗寄慨,楼高目断。
“登临阁风光殊秀,果然名不虚传。”
上官陵倚靠在窗边,任凭薰暖的夏风吹拂她的襟带,悠然的语气中含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沉重。
奉旨陪伴客人的林知秋闻言一笑:“上官大人是头一回来登临阁吧?”
极其简单的问题,无非是攀话的闲谈,却令上官陵语塞起来,一时竟不知是该承认还是该否认。
多少年了?多少年?时光像一片淡薄的帷幕,把一切都遮掩得模糊。她想她确实曾来过登临阁,虽然是“过其门而不入”。此后辗转流离,经年已去,她所爱的、所恨的、所抱憾的、所感激的……都早已化为尘土,知道那些事、记得那些事的人,如今在这世上只剩下了她一人。
而她终究不曾忘却,也不愿忘却。所有的一切,已然凝成了一块精金美玉,虽镌裹了她无数泪痕,却到底是她心里至为珍贵的宝物。她的才智、她的理想、她今生今世的灵魂……皆是由此而始,有朝一日,亦当在此而终。
林知秋见她不答话,反倒陷入了沉思,心间稍感讶异,但这毕竟不是什么要紧话题,便也干脆略过,转了话头道:“大人此番亲至长杨,长杨上下倍膺其荣。只是不知,国书中所请求之事,女王陛下是否应允?”
上官陵这回来长杨,乃因沈安颐接到长杨请求称藩的国书。考虑到因昙林的介入,与容国一战之日恐已不远,却不知长杨称藩的意图究竟为真为假。想到上官陵前次也曾请命,沈安颐遂委任她亲自前来与长杨王交涉,兼查看其国中情形。
听到林知秋的问话,上官陵抽回神思,徐缓开口:“长杨称藩的诚意,女王陛下已然体会。只是此事重大,须得朝野同心方可。在下此来,正是受女王陛下所托,与贵国细商此事。”
“大人所言极是。”林知秋应得和气,“长杨近年来国力渐衰,君上年迈,子息亦薄,内忧外患,日益乏力。不瞒大人,向昭国称藩之议,正是我向君上所提请。一方面是为了长杨,另一方面……”
“嗯?”
林知秋朝她面容上看看,微微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另一方面……也有我自己的私情。”因见上官陵蹙眉,忙道:“让大人见笑了。”
“我尊重一切责任范围内的感情。”上官陵平淡道,“为感情而罔顾责任是卑劣的。而在责任范围内的感情,爱也好恨也好,本身并无错处。”
“倒也谈不上爱恨,只算是我自己的遗憾。”林知秋擡眼,看向风中不断摆动的竹帘,伸手将它卷得更高了些。
上官陵看向她:“林阁主此话何意?”
林知秋系结好帘子,请上官陵在琴台前坐下,自己也陪同落座,方道:“上官大人见识广博,想必知道,登临阁前任阁主,乃是大名鼎鼎的师若颦师乐正。”
这自不消说,上官陵不动声色,只是略一颔首。林知秋见状,便继续说了下去。
“师乐正不仅是前阁主,也是我的老师。当年她失却君心,万不得已将登临阁交给我。那时君上厌弃她,我怕重蹈覆辙,只好与她拉开距离,看君上的眼色行事。后来她获罪而死,很多人都以为是我设计陷害,我从未置辩,只是想着继承她的遗志,保国安民,光大长杨,将来后世的人,自然明白我的真心。”
“可是后来,时移世易,她留下的计划并无多少机会施行,勉强推行下去的几件,也跟毛毛雨似的,看不出什么效果。这是积弊所致,也是时运使然,我都知道。说实在话,上官大人,我很羡慕你。你有这样的手段,又有如此的气运,能带给昭国强盛的国力,为它立下不世之功。我也羡慕师乐正,虽然她功亏一篑,但毕竟曾让长杨无比接近过强盛,以后史书上,她的名字会与长杨转瞬即逝的光彩并存。而我呢?”
她话到此处,深深叹了一口气。
“若说为长杨的心,我自认不输师乐正,或许也不比大人您为昭国的心更少,可这有什么用呢?空有其心,却没有真正留下爱它的痕迹。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我林知秋枉食君禄,却并无所忠之事——能够清清楚楚辨认出来、明明白白记载下来的事。上官大人,若说您爱昭国,所有人都会相信;可若说我爱长杨,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人能信了——而这根本怪不得任何人。”
“这就好像你说你爱一个人,却自始至终从没为对方做过任何事。对方向你求助,你冷眼相对;对方苦痛挣扎,你从无一句宽慰;你能在别人身上挥金如土,却对这个你所谓爱的人一毛不拔……那么你这个‘爱’有任何实际意义么?当然你也会做些事,但你做的都是你本来就会做的事,你不做的也都是你本就不做的事,换言之,有没有对方,你会做的与不做的都是一样的。因此这个你所爱的人在你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和虚空没有两样——至少在现象上是如此。”
“更糟糕的是对比。倘若在你从不为对方做任何事的同时,对方却为你做了很多事。见你似乎囊中羞涩,对方就慷慨解囊;见你伤心失意,就主动安慰……原本很多没打算做的事,因为你的存在,对方便去做了。两相对比,留下的事实迹象就会把你的‘不爱’凸显得更加确凿,对方实际给予得越多,你的‘爱’看起来就越虚假。”
“我林知秋就正处在这种尴尬境地上。君上令我身居高位,不管谁来看,都是君恩优渥。可我为长杨做过什么呢?我也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没少操心,可落在事实上呢?留下过什么痕迹——能让人清晰指认、可以凭此向后人言道的痕迹么?答案是没有。于是将来在长杨的历史上,我林知秋就只能是一粒无意义的沙砾。”
她的面容慢慢垂下几分,似有泫然之色。上官陵静静听着,此刻忍不住出声:“其实长杨未必没有过机会。当初我国也曾遣使,邀请长杨共伐北桓。”
“大人所言不假。”林知秋用指尖揾了揾眼角,语调恢复了些平静,“当年文修年大人来长杨,请求共伐北桓瓜分土地。我们也觉得,此是可胜之战,许之有利。但朝中不少大臣说,北桓国土距我长杨太远,又不相邻,师劳而利薄。这也有理,君上就犹豫。加之后来,谢将军来请求袭扰昭国。君上就更拿不定主意了。看起来,当时长杨真是左右逢源,结果到最后,就‘左右逢源’得什么也没干成。我后来想,原来选择太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的确。”上官陵微喟,“选择多并不意味着机会多,有时候,太多的选择反倒会让人丧失真正的行动力,使得有效的机会变少。其实,我觉得人并不需要太多选择,因为你终归只有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走两条路,再多的选择,到最后对你真正有意义的,也注定只有一个。”
“不错。”林知秋点头,“后来我把这个问题想了又想,结论与大人所言差不多。这里面有个根源,我认为在于强弱:越是弱者,越是总觉得自己需要很多选择,而这些眼花缭乱的选择又常会反过来加剧他的软弱。他之所以需要囤积很多选择,就是因为他从心底里感到自己弱,因而必须尽可能挑一条最好走的路、最容易成功的选择。可这其实没什么用处,一来选择越多,那条最易成功的路他反而越难看见;二来就算侥幸看见挑中了,凭着这份骨子里的弱气,纵然有九成的胜率,他最后也能走到那一成的失败里去。”
“真正坚强的人不是这种做法。他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从头到尾都只需要一条路,哪怕这条路有九成可能失败,他也能凭着自己的坚强果敢勇往直前披荆斩棘,直至走出那一成的成功结局。”
“想清楚这些事的时候,我就明白了,长杨真的是弱国,我不能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既然注定是弱国,那就尽量做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弱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