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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山重水复(1 / 2)

第九章山重水复

一钩新月几疏星。

借着夜色的掩护,女子的身影一动不动地伏在房顶上,细听着房檐下的动静。然而院中屋内一片阒寂,只偶尔传来几缕轻柔的风声。

三天了,一直也不曾探查到半个人影,难道柳缃绮真的已经走了?夜女想到此,稍稍放松了握剑的手,竟不知心底的感觉是失落还是庆幸。柳缃绮,这个她奉命追杀的人物,终于离开了她剑锋可及之处。她跳下房顶,来到门窗前又察看了一番,的确没有人。这一轮追杀总算暂告结束,她有个“结果”可以回去交差了。

就这么回去么?她走出连廊,略微有些踌躇,还夹着几分说不出的愧怍。杀柳缃绮是她的使命,这一点她从来都清楚。日复一日磨练武艺,日复一日寻访守候,就是为了迎接使命降临的这一天。可现在,目标找到了,她却并没有完成任务。

要只是技不如人也罢了。第一次与柳缃绮对阵,她抵敌不过反被对方打伤而失败,自己尚不在意。之后丢了佩剑,放过柳缃绮一回,也算情非得已。如今柳缃绮失去了踪迹,听起来倒也说得过去。但她自己清楚那踌躇愧怍的原由——她顾惜自己的性命,不想杀死柳缃绮。栽培她是为了杀柳缃绮,可以说她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存在的,倘若柳缃绮死了,她还有继续活着的必要么?

她心情复杂地品味着自己的私心,渐渐又生出另一层疑惑:为何要杀柳缃绮呢?那人看起来也不像个奸邪之徒。为何会有这个任务?又为何要指定她来做呢?论武功,她自问不算顶尖。

院门“吱呀”一响,她本能地躲进廊柱后,两名小尼姑打着灯笼走近,一个边走边道:“柳居士说了,要交给卓掌门……”

夜女让过她们,心间闪过一念,与其这样空手回去,倒不如跟上去听听消息。

禅堂中明光淡淡,想是住持未寝,犹自夜坐。方走近,便听一声语笑。

“‘剔起灯来是火,历劫无明照破’,你这个灯剔得明白!可惜,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夜女倚窗找了个隐蔽位置,按破窗纸,柔暖的烛光猝然溢出纸洞,她眯了眯眼,凑近观看。

“那你怎么打算呢?”是贤觉师太的声音。

夜女凝目望去,师太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正和对面蒲团上身披道袍的女子说话——她认识,那是玄都府的掌门人卓秋澜。

“没有打算。”卓秋澜道,“我如今回想,这事情整个就跟一场梦似的——说不定真就是一场梦。”

“梦?你觉得化乐城并非真实存在?”

“有这种感觉。就如昭国女王所言,连稳定的出入口都无法找到,怎能相信它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呢?至于什么王隋、什么孩童祭祀,也都只是梦中的幻象了。虽有云容他们三个作证,想起来还是常觉得不真实。”卓秋澜说着,停顿了一下,擡眸看向贤觉师太,自嘲地笑了一笑,“我偶尔甚至有种错觉,眼下身在你这寺里,都不知究竟是梦是真?”

贤觉师太微愣,旋即也笑了。

“你这话问得……竟有我本门的机锋。不过这既是你自己的迷惑,我纵然答你,也无甚用处。还是先看着吧。”

“正是,也只好先看着了。”卓秋澜轻叹,“当时跟王隋对峙时,确有仗义扶危的冲动,可如今待在这里,远离了那个处境,又好像没兴趣了。而且那时候其实也没看见什么孩童,就听王隋在那儿讲。”

“你主要还是不信。”贤觉师太一语点破,“不信,所以不求;不求,所以不想动。”

“是。”卓秋澜应得诚恳,“不过也很难讲,到底是不信所以不求不想,还是因为不求不想所以不信?你说,我改换不了天生的心肠,这是自然,但出于天生情质的反应,毕竟非我所求。就好比一个人,具有天生的好胃口,但他自己并不追求成为饕餮大王……”

“于是情随境迁?”贤觉师太给了她个会意的眼神,“你说得也有些道理。若如此,一个人信什么、不信什么,其实也并非出于选择,而是一种‘命定’。”

“正是如此。”卓秋澜短笑了半声,倾身坐近了些,“依我看,人不能选择自己信什么,只能选择是否依从他所信的去做,但仅仅是这点,就已很不容易了。首先,他不见得知道自己实际信什么;其次,若是天赋的情质与他所信之物的指向并不一致,他就会时刻受到另一种本能欲求的干扰,那东西阻拦他、扰乱他……把他弄得晕头转向,直至牵着他的鼻子走。可是,他真正所信的又在另一个方向,到最后,就只能在虚空的追逐中白白耗尽一生。”

“这往往就是大多数人的命运,除了一种罕见的幸运儿——天赋的情质与根本信念恰好一致,相生相成。用你门中的话说,这得是几辈子修来的。”

贤觉师太点头不语。

“所以你是觉得,这种‘爱管闲事’的天性阻扰了你真正的所求。”

“对。只不过在旁人看来,要管的闲事很符合‘江湖道义’,与那些追逐声色犬马的本能欲求不同,于是就是好的、该当的……可若以求道而论,这不就是臧谷亡羊么?”

贤觉师太依然点头,同时浮现出一点浅笑之色:“但若真撒手不管,又似乎违背了‘江湖道义’,也不好,是么?那不如想想,你所求的道,究竟是什么?”

“我所求的,乃是一种终极。”

卓秋澜说完一句,忽然沉默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说下去。

“不是只存在于言辩中、想象里的那种,而是能真切‘尝’到、直接体会到的实在。我早已厌倦了那些辩谈,说得再多,都还是在外围打转,根本上还是虚空,令人厌倦的虚空!”

“也许我就不该到处乱跑,弄得荒废道业。如今又碰上这档子事,要不管它吧,万一王隋说的是真的怎么办?管它吧,这事根本茫无头绪,何况忘岁月武功超绝势力强大,就算他伤天害理,江湖中几个人对付得了他?要管这事,可就不是一朝一夕能管完,少不得还要继续荒废道业——不知荒废到什么时候。”

贤觉师太默然倾听着,这时蓦然问道:“你不擅长管钱,是不是?”

卓秋澜诧异看向她,只觉这话头拐得突兀,却见贤觉师太微微一笑:“我方才听你说话,突然想到这个,以世人之所爱而论,似乎可以分成三种。”

她说着拾起木鱼的击槌,在地上划了三道痕印。

“上面这道,为天、为道、为理。中间这道,为人。’,但一般只能及一次。”

“何意?”

“以根本所求而论,有人爱天道,有人爱世人,有人爱器物。然而,天道待人传,世人赖物养。因此,爱天道的人看待世人,会爱屋及乌;爱世人的看待器物,也会爱屋及乌;但爱天道的人看待器物……哪怕理智上也知它是生存必须,感情上却难免‘疏远’一些。所以我估计,你对财物之事不大上心,对么?”

卓秋澜这才明白过来,不禁笑了。

“你的意思是,道不离人?”

“我并没有建议你什么,只是把你的问题换了个角度摆着看看。”贤觉师太道,“不管怎么权衡,总归还是要你自己甘心、觉得值当,才走得下去。”

卓秋澜没再说什么,扶着香案起身,准备回房歇息。贤觉师太拿起案上的布包递给她:“别忘了这个,柳缃绮交代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