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朝露昙花
光阴是奇妙的事物,傍晚的天色看上去和晨曦也差不多。谁分得清何者为终、何者为始?或许世间本无终始,只是人们有着分判终始的眼睛。
上官陵看着眼前的锦盒,那里面躺着一粒“露珠”。
“它叫‘更漏断’。”千机公主告诉她,“此毒总在夜半发作,所以中毒之人也总是死在夜里。但它不会立刻让你丧命,你现在服下它,应该还能活上半年。只是每次毒发的时候,你得忍着些疼。”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温和,几近于温柔。选择缓发的毒药而非立刻毙命的剧毒,上官陵不知这究竟是出于仁慈还是聪明,它们二者看起来总是如此相近。
“我会放你回昭国。”千机公主注视着她,眸中微泄一丝敬佩,“上官大人胆识可嘉,既如此,我就陪你赌这一局。你回去以后,还有半年时间安排后事,我就不找你们的麻烦了。半年之后,你如期身死,若无别的冲突,昙林不会再与昭国为敌。但若你自己悄悄解了毒,届时,我会一并算总账。”她说着,锋利的视线亦投向锦盒,“怎样?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上官陵不言不语,伸手取出那枚“露珠”。晶莹剔透,纯澈无瑕,谁能想到它其实是毒药呢?
毒药也会如此美丽么?她暗想。下一瞬便忍不住自笑愚蒙,世上多的是美丽的毒药、甜蜜的毒药——尽管那是刀头之蜜。
她将那丸药托在手中,认真欣赏了片刻。
“我既已答应,就不会反悔。”
这药丸的口感也如同水露,触喉即化。千机公主目不交睫地盯着她服下毒药,神色说不出是疑虑还是释然。
“你就不怕……”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唇畔浮起的笑里似含着细微的恶意,“万一我反悔了呢?你一死,昭国失去了栋梁,我若此时趁虚而入,说不定大有胜算!”
上官陵目光凝起,静静向她看去。
“昭国的栋梁,远不止上官陵一人。”她的语气仍然不急不迫,“胜负的关键,在于民心国本,岂会因在下的生死而转移?只是战端一启,难免死伤,若能使太后宽怀,免除不必要的争战,即便有风险,也值得一试。在下此举,并非为了胜负,因为对昭国而言,胜利是注定的事——区别只在于代价。”
千机公主一怔,旋即沉默了起来。
“蕙儿还好么?”
她突然发问,上官陵一时没反应过来蕙儿是谁。千机公主见状,只得多解释一句:“就是我的侄女,你们从桓王宫中带走的小公主。”
看着她怏怏不舍的神情,上官陵心头微亮,莫非……
“小公主粉妆玉琢,陛下十分喜爱。”她忖度着道,“因她年幼失怙,恐怕流落在外不好长大,遂带回昭国亲自抚养。倘若太后想将她接到身边,在下回昭国后,可代为致意。”
千机公主倦倦倚在榻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上官大人。抱歉让你受惊多时,我就不亲自相送了。”
-
也许,总要等到山穷水尽,才看得清山水的颜色。上官陵坐在马车中,遥望着车窗外迤逦而过的风景。直到此时此刻,一切繁杂事务都处置已毕,队伍安然踏上了归国的路途,她才终于对“自己只剩下半年寿命”产生些许感触。她的知觉仿佛被延迟了——长久的克制带来刻入骨髓的冷静,造成这种危急关头“延迟感知”的本能,就事功而言,似乎算得上一件优势,只是从此,她的世界与别人的世界之间,总存在着一道似有若无、微妙难言的鸿沟。
而今,那道鸿沟又悄然浮现出来,化作了一片透明的琉璃,将她与世界轻轻隔开。眼前景象种种,不断变化,终究也只如屏风里的画图,而非任何真实的存在。
面对千机公主时坚如铁石的意志,此刻像是被火焰融化了。她仿佛感到不请自来的鬼差正一同坐在车厢里,冷眼盯着她,等候着预定的收割之期。然而她最强烈的感受既非恐惧,也非忧虑,而是空虚——了无意义的空虚。她想起千机公主说她的心是满的,不禁微微摇头,这话既对也不对。之前,她确实曾用许多事物填满自己的心,可到了这一刻,却发现它们原都是烟云般的幻象。
爱也好,恨也罢,壮志也好,宏图也罢……当人为它们付出一切,进无可进之后,蓦然回首,才会看清那朦胧面纱之后的脸孔,原是一片虚空。她回想起自己不久前,还在和王肃讨论“青史留名”,如今想来,这也虚空得很。久远以后,人类也会灭绝,宇宙也会消泯,这些片书只字,到底又算得了什么呢?
上官陵闭上眼,靠在车壁上沉思默想。再往前走,就是虚无之海了,其力量之广大、之无孔不入,足以消灭任何志愿、任何情操。仅仅是来到它的边缘,她就已经预感到这危险的际遇,可是,难道她该就此调头?那又无异于直接认输投降了。所谓的信念,倘若不能穿透虚空的迷雾,就无法真正扎根于实地,终只是个糊弄自己的赝品罢了。
她不知不觉想起“毕竟空”三个字来,这原是僧人嘴里的话,在她却不甚了了,此时也无处查书,只好大略想想。“空”字不难明白,但什么叫“毕竟”呢?据说,是连“空”也空了,就叫“毕竟空”。勘破万物,还算不得勘破,须得连“勘破”也勘破了,才算真勘破。人可以凭理性消解一切,却仍会留下一层迷障,唯有当理性消解了自身,或许才会看见真理。最高境界的理性,在于能够放下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