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第五十一章 进退维谷(2 / 2)

“父王的意思是……赐婚?”

上官陵被放出了王宫。

从配殿到宫门的路途,沈安颐亲自相送。

宫道清宁,花木雅致,眼看上官陵逃过一劫,沈安颐喜意难禁,微笑驻留唇畔久久不退。上官陵却是面色沉凝,步履稳重,罕言寡语,如怀忧思。

“你回去好好休息,安心等着接旨。”

沈安颐将昭王赐婚之意转达完,恐怕上官陵反对,不等她开口,便急不可耐地道:“你娶了她也好,有一个夫人在堂,往后再没人能拿你身份的事做文章。这回真是万幸,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我还真怕你熬不过这一关。”

“可我……”

“好啦别想太多。”沈安颐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断她的疑问,“你这回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可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前途,别因小失大。父王施恩一次,可未必会施恩第二次,别赌一时之气。渡过这一劫,来日方长呢!”

上官陵沉吟片刻,大概觉得为此与她起争执多少有点不识好心,便只道:“多谢公主。”

一路闷不吭声,驱车直返府邸。

推开家门,迎面便望见院子里坐着两道人影,满面忧愁焦急,正是红药和腊梅。

“大人!您回来了!”

一看清是上官陵,两个女孩子喜极而泣,忙奔过来相接。

上官陵开口:“红药,多谢你。”

红药脸色羞红,忙忙摇头:“不,不用谢我。我受大人许多恩惠,应该的。”

这话也不纯是谦虚,她自己也没想到真能成功,只是抱着拼一拼的心态,事前准备也不周全,回头想来,其实莽撞得很。

“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陛下不相信你的说法,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我……我没想过那么多,当时就只有一个念头,不管用什么法子,能帮大人洗脱流言,让大人能回家就好了……”

上官陵面如止水,静静凝视着她,像在思量什么事。她被扣宫掖多日,除了显得更沉着些,竟也看不出什么变化,神色间并无一分仓皇虚惊,仍是从容清绝的风度。

红药不敢与她对视,但觉双颊火烫,只好低下头去。

上官陵凝视她许久,终于撤开视线,道:“你们去休息罢。”

“是。”

水声长,瑶草短。

绕过荷池,穿过兰圃,上官陵转步西廊。

推开书房的门,一切光景如旧。

上官陵的府邸不大,劳役不多,原先的仆人就已经够用,红药来此寄居时,便只叫她收拾书房。至于怎么收拾,收拾到什么程度,其实上官陵不在意,府中也没有人督促,但红药做得很用心。茶盘里一只杯子碎了个角,她找遍大街买来原样的替换;她不识字,可书籍的摆放从来没有错位;花架的格纹细密,难以擦拭,她就用手帕一点一点地绞出灰尘。

做到这种程度,除了性格之外,自然也是有很多情意在内。而这些情意,本身也是复杂的。

除了倾慕,也有感恩。身份的相差带给她错觉,令她看待上官陵的目光总是仰视的,这就不免放大了上官陵所做的一切,她随手为之的照顾、无心脱口的赞赏,到了红药眼里,都成了深恩厚意。

这些,都是上官陵早已知道的。

可她仍未料到,这姑娘竟能为她做到今日的地步。

红药是聪明的。比起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大罪,负心薄幸只不过是“瑕不掩瑜”的污点。她正可借此自污,一者趁机脱罪,二者消除君王戒心。

可是……

可是,她岂能为了掩护自己身份,误却另一个女子的终身?

对此沈安颐倒挺看得开,“她自己情愿又不是你逼她。何况她不是喜欢你?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许她高兴呢。你要真不安心,等将来解脱了身份,再为她另觅良人,不也一样?”暗地里劝她时,沈安颐如是说。

这番说辞粗听起来合情合理周到圆满,但问题在哪儿上官陵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之所以至今坚持站在朝堂上,无非是为了实现少年志向,可这身男装谁知道要扮到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若真拖到了那时,红药青春已逝,红颜已老,又有多大机会能找到一个好归宿?

这并非一时一刻的权变,而是关涉长久的大事。

人生不满百,每个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她上官陵怎可如此自私?

暮色幽暗了。

她的眉心如纱帘不展,她的思绪如凝云不流。她擡手,为自己点燃一盏桌灯。微红的焰火在眼前渐渐亮起,温暖的颜色催远了她的记忆。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的长夜里,有人曾为她点亮一支烛炬。

细月如眉,玉栏沉醉。金井生寒时,风摇夜合枝。上官陵独立窗前,凭栏伫望,看月色在回廊下铺开,一寸相思地,花影正徘徊。

若是抗旨……

公主说得对,昭王放过她一次,却不可能放过第二次。哪怕她身上真的毫无秘密,昭王也很难容忍一个再三挑战自己权威的臣子。

“怀瑾握瑜,当知自惜。”

临出宫前,昭王曾如此谆谆告诫,话语中不乏爱才劝勉之意。但上官陵知道,他有多喜爱臣子的才能,就有多厌恶臣子的恃才傲上。

一个女子,隐瞒过众人的眼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绝非易事。能够遇到赏识自己的君主,并托以重任,更是难得的幸事。她如今已身当高位,倘无意外,下一步便可位极人臣。她凭什么,凭什么在这种时候为了一个局外的女孩儿,无视君主的告诫,辜负朋友的爱护,冒着触怒龙颜自取祸患的危险抗旨呢?

况且就像公主所言,红药她是自愿付出的,不是吗?她既然爱慕自己,那若听到昭王赐婚,肯定不觉得委屈,反而会很欢喜吧?

可这样的欢喜又何尝不是一种虚妄?她很快就会察觉自己有意的疏远;察觉自己连洞房花烛夜都不许她近身;察觉她的感情始终得不到回应;察觉作为一个妻子,她却夜夜都在独守空闺……终有一天,她会发现一切,发现她根本嫁了个女子,是朝廷与她的“夫君”,联手用精妙的谎言和权力欺骗了她,玩弄了她的感情。

就算她心地良善,为了“夫君”的前程隐忍不发,那她上官陵自己,日日对着一个骗来的妻子,坐卧之间真能觉得安宁吗?

月影渐渐偏西,竹枝在风中拂摆,时左时右,像在轻轻地摇头。

上官陵叹一口气,坐到了书桌前,一手支撑着额角,随意翻弄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摞成叠的书本之间夹杂着几张信笺。她想起去年,她也曾利用谢璇的书信博取谢琬的亲近之心,进而达成自己的计划。其实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浮沉宦海,谋敌谋国,兵不厌诈,无所不用,何必又在这时候装什么仁人君子?顾前顾后,泛滥着所谓的好心呢?

然而……

上官陵闭了闭眼。然而,这是不一样的。

利用谢氏兄妹那一次,她身负昭王使命,还可说是出于国家立场,为了大局利益,但这回算什么呢?红药的牺牲无非是成全她上官陵的个人私利罢了。

她在心里反复掂量这份恩情,越掂量越沉重,沉重到让她几乎想不出如何才能报偿,她自问生受不起。

不过……或许也不必急于一时。

就算昭王现在赐婚,等将来公主继位,自己再向公主讨个恩典——她必定肯给的。届时只要红药愿意,就能恢复自由之身,甚至她还可以请一道新旨,为红药寻一个优秀的夫婿……也算得上是尽力的补偿了。

一宿不成眠。

直到五更天时,上官陵倦意难支,这才倚案睡了过去。没过多久,忽觉有人在大力推自己,睁眼一看,却是小书童山竹。

“大人!大人快醒醒!”

“什么事?”

“大人快去前厅,宫里来人传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