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进退维谷
墙下草芊绵,重门深院静。
小书童山竹背对着大门坐在台阶上,无聊地拽着草叶子。大人被扣在宫中已经好几天了,祸福未知,音信全无,实在让人没法安心。
仰头望望天边,日头越沉越快,看来这一天又是白等。他拍拍衣服,没精打采地站起来,准备回自己屋里去,门外突然响起拍锁声。
“大人!”
小书童一个箭步蹿回去,喜笑颜开地拉开大门,却是——
“怎么是你们啊?”
“什么叫怎么是我们?”两个女孩子一人手里拎着个食盒,一前一后跨进门来,“脸拉这么长?不欢迎啊?”
“没有啦,我这不是没想到么?”山竹脸色红红,苦笑着抓了抓头发,“红药姐姐,腊梅妹妹,今天怎么有空回府来的?”
红药和腊梅近来并不住在府中。
起因是之前有一回,上官陵与僚属聚宴,时辰耽搁得颇晚。两人放心不下,寻到地方想看看情形。等候的间隙,偶听教坊内演奏琵琶,红药一时技痒,也自己弹了一段,不想却被那坊主听见,极力赞赏,定要聘用她做教师,教习坊中歌妓。红药推脱不过,也是感激人家赏识,便暂应了。后来教习的时间渐长,恐怕深更半夜回府打扰众人休息,便索性在坊中歇身。
“是啊,姐姐可忙了。”腊梅软软地笑,挽着红药的胳膊走进堂屋,“今天好容易才请得半天假,来府里看看,晚上还得回去。”
“没人欺负你们吧?”山竹接过她俩手上的食盒,搁在桌子上,一面问长问短,“要是有人欺负你们,或者克扣你们工钱,就告诉我,我禀告大人给你们做主!”
红药笑着摇摇头:“没有,坊主待我们挺好的,也不短我们的工钱。对了,大人呢?”
一听到这茬,山竹就像在嘴里塞了条苦瓜:“别提了!外头一群混账,嘴上没把儿,可把我家大人坑苦了!”
便将这几天的种种传闻和上官陵被扣宫中的事不分巨细全说了一遍,越说越着急:“你看这都叫什么事?这么多天了,我家大人生死不知的。听说还要验身,这要是被验了,我家大人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
两个女孩子转不过神。
“不会吧?大王怎么可能相信这种东西?都是些没根没据的市井流言……”
“这回是个御史告上去的!你不知道他们就是专干这种事的,唯恐天下不乱。他们一开口,肯定比咱们这些升斗小民厉害多了!”山竹越说越恼,言辞中火气高涨,“我家大人有本事,他们眼红着呢!现在大王听信了他们,扣了大人验身,我就怕那些人黑心,假的也能弄成真的……”
他说着说着又觉委屈,蹲在地上抱住脑袋,呜呜咽咽:“这要是坐实了可怎么办哦?欺君哎……我家大人不知道还有没有命从宫里出来……”
红药脸上的血色一霎褪尽,半晌说不出话来。
恍恍惚惚回到教坊,已经是入夜时分。腊梅忙碌一天,这时早没了精力,洗漱完毕就爬上床榻睡了过去,却也睡得不甚安稳。到了天将明时,更漏滴滴,将她从睡梦中扰醒了。
“姐姐?”她望见抱膝坐在床头的红药,有些迷糊,“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一句话说完,她就立刻发觉了自己的错误:红药虽然钗环齐整,衣衫未褪,却是妆容半残,面容上也隐现出疲乏和憔悴。
“你没有睡吗?”她担心地坐起来,“赶紧睡一会儿吧。”
红药无力地摇摇头:“睡不着。”
“还在想上官大人的事?”腊梅很知晓她的心事,“咱们人微言轻,再担忧也没办法啊。只好等着了,希望老天保佑!你先睡一下吧?熬坏自己也没什么益处。”
红药倏然擡起脸来:“我要救他。”
“啊?”
腊梅吓了一跳,以为她一宿没睡糊涂了,伸手去探她脑门,却被红药拨开,只得改而劝道:“别乱想了,他现在人在宫里呢!”
“那就进宫去救他!”
“你疯了?”腊梅近乎呆滞地望着她,别说宫门何其难扣,就算真的被她侥幸扣开,等待她的也是一片谲波诡云,红药一无人力,二无财力,情形的凶恶远不是她们这样的小女子能够应付得了的。
红药的语气却很坚决:“我一定要救他!”她一扯长裙,从榻上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腊梅赶紧拉住她:“你……你能怎么救他?”
红药看着她笑了笑,笑得很自得,还带着点儿傲气:“我自有办法。”
天市街上的登闻鼓,本是为百姓告御状而设。但事实上,这面鼓从设立以来,就很少被人敲响过。
一来是因为这鼓也是被有司管着的,就算敲了也不见得能被呈报到昭王面前。二来即便运气好受到昭王接见,也未必能告赢,更何况……
更何况普通人打官司,也犯不着闹到御前;真正需要告御状的人,往往自身难保,恨不得东躲西藏,哪还有敲鼓的闲暇和胆量?由是,此鼓一直形同虚设,除了白养活监鼓司一帮闲杂人员,实在也没有发挥过什么作用。
然而今早,天市街附近的居民,却被隆隆的鼓声惊醒了。
敲鼓的是红药。
她的运气相当不错,办事人员随便问了几句话,就真将她送进了王宫。原因无它,只是监鼓司也属沈明温管辖,一听说她要状告上官陵,顿时就来了兴致。昭王虽将上官陵扣下,但王宫毕竟不是监牢,严格说来算不得什么惩罚,昭王又迟迟不提怎么处置,令他煞是心焦。这个节骨眼上,自然是能多添一把火就多添一把,尽量败坏上官陵在昭王心中的印象,纵然这女子最后状告失败,也祸不及他,何乐而不为?
“你要状告上官陵?”
红药跪在丹墀下,眼睛只能看见深灰的砖面,昭王的声音从头顶传下,倒也还平和,听不出半分威迫之意。
“正是。”她听见自己带着些惶恐,却又强自镇定的回答。
“你状告他什么?”
“民女……民女状告他倚势欺人,将民女玷污之后又置之不顾,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沈安颐侍奉在旁,闻言一愣,旋即大怒。这丫头在乱讲什么鬼话?上官陵根本就是个女子,如何能对她始乱终弃?
一句“胡说!”就要冲破喉咙,却在即将脱口的刹那,蓦然收住。
假如上官陵能对她“始乱终弃”,岂不就说明上官陵并非女子?那女扮男装欺君的流言便可不攻自破,上官陵就能躲过审查,全身而退。至于所谓负心薄幸的风流业债……那谁会在乎?这种事又不犯王法。歌妓出身的女子,在大多数人眼里本不算良家,上官陵与她又无夫妻之份,怕是就连道德指摘都很有限,顶多以后被同僚打趣,却实在于她的仕途无甚妨碍。
她再次低眸,望向下方俯伏着的红药,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这丫头,也真够胆大的,编出这种谎话来,其实漏洞颇多,倘若父王一时兴起,派人稍加查察,便能捉出无数马脚。
红药仍在叩头求告。
“民女虽然卑贱,可也待他一片真心,谁知落到今日的田地,连他一面也见不到。恳求大王做主!”
昭王靠在榻上,神态散漫地听着,既不像十分关注,也没露出不耐烦,过了一会儿,却问沈安颐道:“你怎么看?”
“这……”沈安颐略微踌躇,想了想道:“上官大人倒不太像这种人。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自己的事旁人也说不准。只是,就算她说的属实,朝廷也从来不管这等私事的,依女儿之见,倒不如叫她与上官陵见一面,容她俩自去解决。”
昭王依旧没有表态。
沈安颐摸不准他的主意,着实有些悬心,既怕他不相信红药的说辞,又怕他下令彻查。然而直到红药告退,昭王仍未表露出分毫感兴趣的样子,却在半个时辰之后,突然问了一句:“你觉得这个姑娘是真心的么?”
沈安颐正给他揉捏肩膀,闻言不免诧异。
红药状告上官陵,昭王一开口,不问上官陵怎么回事,却问红药是不是真心?这究竟什么意思?
不过红药待上官陵心意如何,她自问却还是有几分了然的。
“她们的事女儿如何知道?”沈安颐笑得轻微,“但今日看这姑娘的模样,应该……确有些真情。”
昭王点了点头:“既如此,就算把她配与上官陵,也不算亏待了他,是不是?”
沈安颐又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