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膝行两步,轻轻去推父亲,连声唤道:
“爹!爹!”
榻上的人闭眼不动,一声不应。
太子急了,肩膀剧烈抖动,声音止不住的发颤:
“爹,儿还没回答你呢,你醒醒,醒醒啊。”
榻上的人长眠依旧,永不会醒来。
他终于接受了父亲去世的事实,捂住脸庞,泪水自指间喷涌而出,哭得泣不成声:
“恨是真,爱也是真,恨——亦源于爱啊。”
眼泪肆虐中,遥远的话语穿过时光响在耳畔:
“爹是什么东西?”
关在安乐堂里的幼小孩童,对外界的所有向往,皆源于对爹爹的好奇,由此踏入新的天地,经历人生悲喜,不复往昔。
国君葬礼结束,周辰安离京,张峦特意带着两个儿子前来相送:
“道长,烦劳您给张某这两个犬子相相面,将来能有大作为吗?”
周辰安的目光依次掠过张鹤龄、张延龄,脑海里蓦地闪过张元吉的脸,不由得暗皱眉头,沉吟片刻,拉着张峦到了一旁,确认不会被兄弟二人听到,方低声道:
“张兄可还记得,当年令爱出生,算命的说她父母刑克兄弟无靠,易被六亲所累?”
张峦神情一凛,面色立时凝重起来:
“道长的意思是——”
周辰安也不绕弯子,语气郑重:
“他们兄弟二人印堂狭窄眉有逆毛,将来恐会身陷牢狱之灾,不得善终。”
“啊?”张峦大惊失色,“这、这......可有破解之法?”
“登高跌重乃人之常态,需得放下名利之心,再加以规劝引导,戒骄戒躁,博施济众,积福德抵灾祸。哦对,尤其要注意,切不可教他们知晓此事,以免心态失衡,踏上不归之路。”
“是,多谢道长提醒。”
“再会。”
双方作揖,挥手告别。
待马车远去,张峦陷入沉思。
周辰安本意是要他教导儿子向善,低调行事,以避劫难,但名利之心如何能轻易放下?经过深思熟虑,他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逻辑。
归家之后,他与妻子合计一番,翌日,妻子便带着煲好的补汤入宫看望女儿。
作为未来的国母,先帝葬礼,自是处处少不了梦龄,这些时日累得她够呛,母亲前来探望,自是欢喜不已,含笑拉住母亲的手迎入寝殿。
张母打开汤煲,亲自盛了一碗,端到女儿面前:
“我的心肝儿,都累瘦了,快喝点汤补补。”
梦龄喝了一口,尝出味道,嗔道:
“娘,家里那么多仆人,何必你亲自煲汤,交给下边的人做嘛。”
“那不行,给我心肝儿熬的汤,必须得为娘来做才放心。”
“哎呀,你们别太溺爱女儿了。”
张母摸摸女儿的脸颊,一脸慈爱:
“说的什么话?你是爹娘的掌上明珠,不疼你疼谁?”
梦龄呲起一口小白牙,靠在母亲肩头,心中满满当当都是爱,眉眼弯弯,唇边含笑:
“我应该是天下间最幸运的女孩子了吧,夫君顾惜,爹娘疼爱,不论我做什么,都一概由着我,够了,女儿这一生满足了。”
她由衷感慨着,忽听母亲一声叹息,似有什么愁绪,忙直起身问:
“娘因何叹息?”
张母擡手抹了下眼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娘是想到了周道长临走前的话。”
梦龄追问:“什么话?”
张母黯然:“他说你两个弟弟将来恐有牢狱之灾,不得善终。”
“啊?”梦龄震惊,“怎、怎么会?”
张母趁势握住女儿的手,恳声求道:
“我的心肝儿,你的两个弟弟是不如你命好,可他们曾经救过你的命,要说起来,你的幸运也有他们一份功劳。爹娘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将来做了一国之母,多护着你两个弟弟,便是他们惹下什么祸事,也多担待着点,千万要让他们有个善终啊,否则爹娘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说到动情处,张母泪如雨下,起身便要向女儿跪下,急得梦龄连忙扶住她,出声应道:
“娘,你别哭,女儿答应你便是。”
浣衣局。
两道撤下的白绫被扔进水盆,在清澈的水中如白云般飘开。
秋风乍起,不知从哪里吹来一滴墨汁,恰好落进盆中,融入其中一条白绫的绸面,黑色的墨汁渐渐晕开,洁白的绫带染上一抹浅灰。
文华殿。
太子与群臣议完事,乘着轿撵回往寝殿,行至文华门,前方忽有一人奋力蹿出,拦于轿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救命!”
太子擡眸,看到那人长相,瞳孔一震,瞬即坐直了身,又惊又喜:
“平安?”
跪地之人的面容,与平安惊人的相似,只是神态却天差地别,平安眼神清澈,懵懵懂懂,他却眸含精光,暗藏精明,高声喊道:
“奴婢李广,新入宫不久,因不懂得逢迎,遭人诬陷,即刻就要被杖杀,还请殿下为奴婢做主!”
这时他的上级宦官追来,扑通滑跪到太子面前:
“殿下,您休要听他胡说,这厮手脚不干净,心眼儿比莲蓬还多,惯会颠倒黑白,奴婢也是忍无可忍,才要处罚他!”
“冤枉啊殿下!”
李广作出委屈巴巴的表情,挤出一丝哭腔:
“明明是他们以上欺下,恃强凌弱!”
说罢,他攥住双拳,紧张地瞧着太子。
这是一场豪赌。
原本他以为自己就要折在这儿了,谁料无意间得知,自己与太子先前的贴身宦官长得极其相似,霎时起了心思,拼死拦轿,当众一搏!
太子的目光始终未曾从他脸上移开,眸底泛起隐隐泪光,透着失而复得的感伤与欣喜。
李广心中顿时有了底,赌对了!
果然,上级宦官再要开口之时,太子问都不问内情,轻轻摆了摆手:
“退下。”
“是。”
上级宦官只好闭嘴,无奈退下。
太子下轿,一步一步走到李广面前,亲自搀他起身,满面春风,眉眼带笑:
“从今往后,你来做我的贴身内侍。”
浣衣局。
秋风又起,又有一滴墨汁吹来,再次落进盆中,融入另一条白绫的绸面,黑色的墨汁渐渐晕开,这条洁白的绫带也染上一抹浅灰。
两道染灰的白绫慢慢交织在一起,在清澈的水中荡漾飘动,融为一体,难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