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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笼而歌(三)(1 / 2)

破笼而歌(三)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初六,太子朱祐樘即位,改年号为弘治。

自此躬行节俭体恤民生,勤于政务广开言路,罢免首辅万安、外戚万喜等人,遣散传奉官两千余人,相继起用李东阳、刘大夏一众贤臣,史称弘治中兴。

政务之外,尊周氏为太皇太后,王氏为太后,追尊生母纪氏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祟天承圣皇太后,吴氏虽为废后,却被接出冷宫,膳食、服饰、起居皆以太后制度供应。

弘治帝不贪女色,不纳妃嫔,掖庭女官选拔更是不重相貌而重才学,容貌损伤的沈琼莲得以应召回宫。

谨身殿内,众宫女位列下方,一个个仪态端丽,典雅得体。

他端坐上方,官复原职的怀恩与新晋提拔的李广分列左右,怀恩年迈衰老气息孱弱,李广却是正当壮年中气十足,上意便由李广来宣:

“圣上贤明,唯才是举,今特设殿试,摘得榜首者,可破格提拔。”

众宫女齐齐行礼:“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广侧身面向弘治帝,恭声道:

“万岁爷,请出题。”

弘治帝提起御笔,于铺平的宣纸上写下三个字:

守宫论。

众宫女各自落座,沈琼莲面对试题凝神思量,少顷,挽袖提笔一挥而就。

待所有人的试卷上交完毕,弘治帝徐徐展开,一一阅览,翻到其中一张时,不禁慢声念了出来:

“甚矣!秦之无道也,宫岂必守哉!”

啪!

手中考卷合上,弘治帝坐直了身子。

沈琼莲低眉垂眼,淡然处之。

其他宫女则面面相觑,忍不住悄声议论:

“竟说皇帝无道,则宫不可守,何人如此狂傲?”

“是啊,这不是犯上么,不要命啦?”

“阿弥陀佛,千万别牵连了咱们!”

就连李广也擦了擦额间冷汗,小心翼翼道:

“万岁——”

话才出口,弘治帝擡掌打断,由衷感慨:

“落笔大胆,见解独到,此等才华,真乃女学士也。”

“啊?”

李广微怔,众宫女更是意外。

考卷重新展开,末尾署名:

沈琼莲。

弘治帝的目光落到下方沈琼莲身上,微笑道:

“传朕的口谕,沈琼莲学识渊博德才兼备,擢为第一,藉升正五品尚仪,参加今晚的光禄宴。”

众宫女齐刷刷看向她,纷纷投去羡慕的眼神。

沈琼莲依旧淡然,袅袅行礼:

“谢主隆恩。”

出了谨身殿,沈琼莲立马被召进坤宁宫,已为皇后的梦龄激动地握住她的双手,由衷为她开心:

“恭喜姑姑中得榜首!”

沈琼莲微笑:“多亏你与万岁不拘一格降人才,奴婢才有此机会。”

“那也是姑姑才识过人,方能服众。”

梦龄含笑拉着她于软榻落座,忽然目中划过一丝惋惜:

“可惜艾公公嫌西苑离皇宫太近,只想陪着晓羽姑姑留在南海子,不能同咱们在一处。”

沈琼莲经她提醒,正了颜色:

“说起艾公公,他托我求你两件事。”

梦龄想也不想道:“艾公公一向疼我护我,两件事罢了,何须用求,直说便是。”

沈琼莲笑了笑,省去场面话,打袖里抽出一方素帕:

“头一件么,他想让你把它转交给万岁。”

那素帕蓝底白花,蜡染鸟纹为图,莫说宫里未见,民间亦少有,不像是汉族的玩意儿。

梦龄疑惑接过:“这是——”

“万岁的生母——孝穆圣皇太后的遗物。”沈琼莲答。

“啊?”

梦龄意外,神情立刻庄重许多,小心捧着那方素帕,问:

“姑姑,此乃她从前赠你之物吗?”

“不。”沈琼莲摇摇头,“是她赠予汪直之物。”

“啊?”

梦龄更加意外,只听沈琼莲徐徐讲述:

“汪直与孝穆圣皇太后同族,儿时他们一起被俘进京,圣皇太后比他大个几岁,在他哭泣之时,便好声劝慰,递出这方素帕。后来入宫,两人各自分到不同衙门,从此少有联系,但这方素帕,一直被汪直好生收着。”

“哦~”梦龄恍然,“想不到他们还有如此渊源。”

沈琼莲又道:“艾公公说,汪直感念同族之情,当年夹在万贵妃与圣皇太后之间,也曾尽力转圜,直到局面不可收拾,才弃了圣皇太后那边。如今万岁登基,定要清算旧账,梁芳已经下狱,艾公公毕竟与汪直兄弟一场,不忍看他沦落至此,只盼你瞧在过往情面上,万岁跟前求几句情,留下汪直性命,茍且余生。”

梦龄默了片刻,收好那方素帕,道:

“好,我晓得了,第二件事呢?”

“他想去南京一趟。”

南京。

夜深人静之时,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却有三位客人把酒言欢。

这三人都着常服,面皮细腻颌下无须,与寻常成年男子大不相同,正是许构、艾望远、汪直三兄弟。

汪直执起一杯水酒,一脸郑重地敬向艾望远:

“多亏六哥出面说情,令圣上网开一面,小弟才能免受牢狱之苦,这一杯,敬你!”

艾望远淡淡一笑,拿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各自饮下。

汪直执起酒壶又倒一杯,敬向对面的许构:

“多亏三哥上折参我,消了先帝的戒心,小弟才能避开雷霆万钧,这一杯,敬你!”

“客气。”许构笑着端起酒杯,“那一参受益的不仅仅是你,我也获利不少,当今圣上以为咱们是对头,甫一登基,便升我做南京司礼监掌印,咱们也别谁敬谁了,同饮吧。”

“好!”

汪直与他碰杯,一口饮尽,笑道:

“三哥深得圣上赏识,定能早日调回京城。”

“不。”许构呵呵一笑,“干爹嘱咐过,安心待在南京,哪儿也不去。”

汪直微怔:“哦?”

艾望远疑惑:“为何?”

许构道:“干爹说,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凡拔尖之人多数难以长久,不冒尖,不落后,凡事有度,进退有路,方为最佳。”

艾望远点点头道:“嗯,当年土木堡之变,干爹就同我念叨过,说世事难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应做两手准备,派个人坐守南京才是。咱们大明朝是两京制,南京自成一套班子,若北京这边出了什么事,当朝圣上去了南京,那留在南京的班子便立刻代替北京,成为新的权力中心。”

汪直自嘲地笑了笑,复又执起酒壶倒酒,哪知一滴也未剩,干脆搁下,拎起地上的酒坛,寻了只空碗,倒下满满一整碗,双手捧住,虔诚地敬向窗外明月:

“多亏干爹深谋远虑未雨绸缪,儿子才能留有退路保住性命,这一碗,敬您!”

说罢,水酒送到唇边,仰脖咕咚咕咚喝下。

许构与艾望远心中皆是一热,也拎起酒坛,各倒了一碗,分别敬向那轮明月:

“多亏干爹指点,儿子才能否极泰来,这一碗,敬您!”

“多亏干爹爱护,儿子才能安稳自在,这一碗,敬您!”

送碗入口,水酒顺着碗沿滴下,湿了衣领,喝完之后,艾望远擡袖擦了擦嘴,眼底泛起晶莹的泪花,声音微微哽咽:

“咱们都是没根的人,因为干爹才成了兄弟,三六九,至尊宝,今朝一别,怕是此生再无团圆之日。”

另两人闻言,亦是眼圈儿一红,热泪盈眶。

汪直又拎起酒坛,咕咚咕咚倒了三碗水酒,端起其中一碗: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咱们喝个尽兴,不醉不归,方不负这聚合之时!”

艾望远、许构二话不说,各自端碗响应:

“不醉不归!”

一场酒喝完,天际泛起鱼肚白,乳白色的晨雾弥漫在大街小巷。

汪直扶着墙,醉醺醺地回到住处,踉跄跄走到中堂,跌坐在藤椅上,只觉得头沉眼胀,口干舌燥,便出言唤道:

“来人,茶——奉茶!”

一时却无人回应,汪直这才想起,自己被贬受罚,身边哪里还有人伺候,不禁自嘲一笑:

“汪直啊汪直,几杯猫尿,你就忘了身份,还当自己是以前,能呼来喝去——呃!”

一个酒嗝儿上来,他强压下吐意,瘫在椅子上,忍不住哼起小曲儿来: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的人儿醉,只把杭州当汴州,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