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龄听说以后,愈发颓唐萎靡,整日里和着衣衫躺在榻上,目光放空,怔怔出神。
眼见太子选妃的期限到了尾声,张母再也坐不住,来至女儿闺房,坐到榻边,拉住她的手劝:
“我的儿,有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来咱家提亲的人你也见了,一个个的,不是藏着私心,便是平庸无奇,哪里配得上我的心肝儿?孙伯坚倒还过得去,偏偏身子不争气,再招新婿,无疑沙里淘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淘到可心的,若误了你的青春,岂不教我们这做父母的抱憾终生?听娘的劝,良缘不易,与其在牛粪里打滚儿,辱没了自己,不如进宫选妃,跟钟爱自己的人在一起,管他以后会怎样,至少曾经拥有,总好过看错了眼,从头苦到尾不是?”
泪水哗地流下,浸湿整个脸庞,梦龄无语凝噎,最后点了下头。
张峦夫妇欢天喜地,赶忙找上内监,报上自家女儿的名姓。
那一天,梦龄在佛堂从早待到晚。
佛龛里的观音菩萨慈眉善目,深邃静谧,不见悲喜。
她将它的模样深深印入脑海,提醒着自己:
张梦龄,从今往后,你要做一个泥人。
启程上路,入宫选妃。
经过层层选拔,仅剩十二名良家女留下。这日趁着清晨凉爽,大家被一起带往宫后苑,接受皇家最后的检视。
熟悉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阁,依次进入眼帘,梦龄只觉恍如隔世。
不知不觉,大家随着内侍的步伐,来至观花殿。
观花殿四面门扇大开,露出乌泱乌泱的人影,匆忙一瞥中,也分不清谁是谁,好在礼仪房的人早交待过,万岁身子不适,今日由太后和各位娘娘陪同太子选妃。
一众良家女在阶下列成一排,齐齐行礼:
“参见太后、殿下、各位娘娘,愿太后、殿下、各位娘娘万福金安,福寿绵延。”
观花殿内,坐在正中的周太后朝她们按了按手:
“都起来吧。”
“谢太后。”
一众良家女直起身,个个低眉敛目,屏气凝神。
梦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若非宫规不许直视主子,她早放眼寻去,瞧瞧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儿,病情有没有好转,气色有没有恢复,看到她时,眸底是否会亮起星辰。
可惜她只能忍着,默默瞅着台阶,竖起耳朵听着观花殿内的动静。
“我的宝贝孙子,瞧瞧,哪个合眼缘儿?”
周太后碰碰宝贝孙子的手臂,温声催促。
太子低首把玩着手里的竹蜻蜓,眼皮擡也不擡,淡淡道:
“奶奶看哪个合眼缘儿,孙儿就娶哪个,全凭您做主。”
打从离开兴济,为免刺激到心绪,有关梦龄与孙伯坚的一切事宜,他就此屏蔽,一颗心全扑到朝政上,两耳不闻其他。至于选妃,更是无心理会,下边的人请示个什么,话还不到一半,便被他不耐烦地打了回去,只让他们看着办,莫来烦扰自己。
今日来此,也不过走个过场,哄哄长辈高兴。
是以此时此刻,他竟不知,心心念念之人,就立在眼皮子底下。
“哎呦,奶奶这老花眼,瞧着都差不多,个个都花骨朵似的娇嫩。”
周太后张望了几眼,也瞧不出个什么,想了想,朝礼仪房的大太监招手:
“名册拿来。”
“是。”
大太监递上名册,周太后接过,打开,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叫周好好,瞬间乐了:
“嘿,姓周,我们老周家的,周好好,这名字好呀,来,叫老身仔细瞧瞧。”
那名叫周好好的良家女慢步上阶,步至殿内,福了一福:
“民女周好好,见过太后。”
“擡起头来。”
“是。”
周好好擡头,脸若银盆天庭饱满,周太后笑着颔首:
“嗯,是个有福相的。”
周好好低眉浅笑,心中暗喜。
“乖孙子,你也瞧一眼嘛。”
周太后又来碰太子手臂,太子擡眸,真就只瞧了一眼,敷衍地点头:
“好。”
“老身再瞧瞧,还有没有更好的。”
周太后又打开名册,挨个去看其他良家女的闺名,太子只嫌麻烦,又不好直言拒绝,计上心来,干脆弯下腰身扮起咳嗽。
这一咳,周太后和梦龄神情同时一紧。
一个赶紧合上名册,帮他拍背,一个微微擡起眉眼,满是关切。
这一擡,倒证实了林林的猜测。
适才周太后又打开名册往下看时,立在太子身后的她倍感无聊,也跟着瞟了两眼,到底是年轻,眼珠子尖,一下瞟见了倒数第三个名字:张梦龄。
她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正要睁大眼睛再确认确认,偏赶上太子咳嗽,周太后又啪地给合上,名册扔到一边,看了个空。
幸好梦龄心系情郎,那一擡眉,落进她眼里,心下瞬间了然,不由得欣喜至极,谁料此时周太后已着了太子的道,满脸心疼道:
“罢了罢了,你还养着病呢,不宜硬挺,瞧来瞧去的,别累坏了身子。你要觉得这个好,咱后边就不看了,直接定下她,如何?”
林林岂会不知此举正中太子下怀?眼看太子就要点头,情急之下,瞥见桌上摆的水果,偷偷抓起一颗龙眼,擡手扔往下方!
砰!
龙眼落地,成功引开太子的注意力,只见它小球似的滚开,顺着台阶蹦跶跳下,一步一步滚到一名良家女跟前儿。
入目是秋香绿的织锦马面裙,他心头一动,去年出使沧州,她便穿过这个款式的裙子,接着往上看,湘妃色的交领妆花短袄,又是相同款式!
再仔细看,不只衣服一模一样,身形也一模一样,难道——
太子脸色涨红,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里,带着万分期待继续向上瞧。
那张魂牵梦绕念念不忘的脸庞终于现于眼前。
难以置信。
也不顾病体不病体,当即起身离椅,迈着急切的步伐,奔下台阶,于她面前站定,揉揉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她的脸细细地瞧。
眉眼,鼻唇,是那张脸没错。
还是不敢相信。
莫不是思念太深,出现了幻觉?
他转过脸去瞅别个,长相各不相同,都不是梦龄的脸,目光回笼,只有面前这个是。
呼吸一滞,心口剧烈跳动,他张了张嘴,试探着唤:
“梦龄?”
梦龄知他心中所想,红着眼眶微笑回应:
“吉哥儿。”
一瞬心安。
太子急忙牵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迫不及待拉她往回走去。
那股握在腕间的力道,那些投来的异样眼神,还有那张眉眼带笑的俊美侧脸,一如去年春节。
梦龄恍若梦中。
太子一路步履不停,牵着她直接到了奶奶面前,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奶奶,我要她。”
周太后早看在眼里,支着额头叹:
“唉,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折腾这一圈儿图啥?”
梦龄面上一红,大庭广众之下,不知该如何作答。
“太后。”林林低声提醒,“当然是图殿下身子康健啊,若非如此,人家怎愿割舍来之不易的自由,重新回宫呢?”
“哦哦。”
周太后登时反应过来,这哪是折腾一圈儿回来的孙媳,分明是失而复得的菩萨!当下额间舒展,眉开眼笑:
“传旨,河北兴济监生张峦之女,张梦龄,选为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