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笼而歌(一)
“孙公子?”梦龄眼睛一亮,“他在哪儿?”
“在前厅和老爷太太问安呢,老爷这两日似是不太舒服,没说几句,就借口回屋了,孙公子怕是过不多会儿就要走了。”
“这样啊。”梦龄想了想,连忙吩咐:“快去给他传话,就说我要见他。”
“好~”
阿莲一面应着,一面扶她回往床榻:
“小姐,你赶紧先睡会儿,我这就去给他传话,让他别急着走,安心在前厅等着,等您睡醒了,气色恢复了,咱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他。”
“不!”梦龄挣开她,“我睡不着,现在就请他过来。”
“啊?”阿莲又是一惊,“请到您的绣楼吗?”
“对!”
“这......怕是会显得过于亲密,有些逾礼吧。”
“就是要亲密,就是要逾礼,快去!”
“是~”
没奈何,阿莲只好奉了小姐的令,来请孙伯坚,孙伯坚虽不知梦龄为何会一反常态,但晓得她非是轻浮无常之人,也不多问,跟在阿莲后头上了绣楼。
梦龄快速洗漱,挽好发髻,薄施脂粉遮住乌青的黑眼圈,对镜照过之后,来至栏杆相围的檐廊。
檐廊上早已放好桌椅,一碟碟精美膳食摆了满桌,未拆封的牛皮纸袋搁在最中央,显示着它的份量。
而这个角度,刚好被对面土坡看得一清二楚。
戏台搭好,只等陪她唱戏的搭档抵达。
她已打定主意,既然他要亲眼看着她觅得如意郎君,比翼双飞琴瑟和鸣,才能放下心中执念,回宫安心选妃,那她就做给他看。
助他破执断念,凤凰涅槃。
噔、噔、噔......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孙伯坚的身影渐渐现于眼前。
“孙公子。”
“张小姐。”
她袅袅行礼,他翩翩作揖,彼此相视一笑,一道入席。
梦龄亲自执勺,盛了碗羹汤递到孙伯坚面前,他微微一怔,含笑询问:
“不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小姐竟如此盛情礼待,小生只怕礼数不够,有怠慢之处。”
“公子别多想,不过寻常日子罢了,蜜饯采买不易,此等美味,梦龄想与你一道品尝。”
梦龄浅笑娉婷,纤纤玉手依次打开牛皮纸袋,将包口扁下两层,露出里面一颗颗晶莹剔透饱满诱人的蜜枣,分别放到二人面前:
“请用。”
他其实有些疑惑,明明蜜枣可以提早倒进玉盘里,食用起来也更加方便,为何还留在牛皮纸袋中,摆在最中间呢?
难道——
“今日此情此景,倒教人想起了去年彼时彼刻。”
孙伯坚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双眸子闪烁出明亮的笑意:
“那时的蜜饯,你虽然爱吃,却未敢收下,今朝同桌而食,也算是弥补了当初的遗憾。”
梦龄一怔,不料他竟想到了此处,也不好出言辩白,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只轻轻嗯了一声,又把蜜枣往他面前推了推:
“吃吧。”
孙伯坚拿起筷箸来夹,浓郁细腻的蜜枣入口,香甜的果汁溢满齿间,甜丝丝的气息直漫到心里去,他沉浸其中:
“不怕小姐笑话,小生原以为与你注定无缘,谁料上天垂怜,竟令小生得偿所愿,定下婚约那天,小生专程去了沧州城一趟——”
讲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不好意思地笑笑:
“嗨,回来的路上,恍恍惚惚似在梦中,不像真的,直到此刻与你共坐一桌,喝着你盛的汤,吃着你给的枣,才渐渐相信,你我二人,真的要结为夫妇,共度一生。”
结为夫妇,共度一生......
梦龄不由得望向对面的青年,样貌人品俱佳,那是她亲自挑选的夫君,自是满意之至,只是这一刹那,她陡然发现,定亲这么久,自己竟从未想象过与他共同生活的瞬间。
孙伯坚见她发呆,不明她心中所想,只道她怀有担忧,忙搁下筷箸:
“小生晓得,殿下待小姐情深似海,然小姐不惜舍下皇家富贵,毅然回乡,便是厌倦了妻妾纷争,宁可平淡终老,也要坚守忠贞不渝的感情。蒙小姐不嫌,小生定当遵守誓言,此生绝不纳妾,誓死不二。”
他不提太子还好,一提太子梦龄就绷不住,鼻子酸得不行,为了化解这不合时宜的情绪,赶紧低下眉眼,举筷夹了颗蜜枣填入口中。
丰润丝滑的果肉在嘴里一下一下地嚼,那一丝丝甜流进去,竟化成一缕缕苦,催逼得她愈发难受。
嘴里越甜,心里越涩。
万贞儿所言,原是这种感觉。
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地吧嗒吧嗒往下掉,愈发不合时宜,她不用擡头,都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诧异,为免气氛尴尬,她擡起泪汪汪的眼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太好吃了,好吃到想哭。”
他微微一愣,没有追问,和煦地笑笑,接着拿起勺子,低首喝起汤。
一个一颗一颗嚼着蜜枣,一个一勺一勺喝着鱼汤,没人说话,微妙的气氛更加尴尬了。
她委实不好意思,主动打破这僵局,温声问道:
“你方才说专程去了沧州城一趟,是去做什么了?”
“噢,没什么,赎了样早前当掉的东西,给自己庆祝庆祝。”
他火速喝完汤,利落起身,朝她拱了拱手:
“小姐早些歇息,小生就不叨扰了。”
梦龄不免惊异,阿莲递上手绢,低声提醒:
“小姐,擦擦泪,妆花了。”
梦龄恍然大悟,原来是喷涌而出的眼泪冲掉了脸上脂粉,露出那乌青的黑眼圈,教他瞧出了端倪,当下心中愈发愧疚,接过手绢胡乱擦了脸,堆起一个温柔得体的笑容,起身相送:
“今日款待不周,还请公子见谅。”
“无妨。”
孙伯坚回之一笑,步态从容顺阶而下,于她的视线中远去,直到背影隐没在垂花门后,她方缓缓转过身,轻摇着团扇,假装闲步观景。
出了张府大门,正要擡脚上车之时,孙伯坚停住动作,悄然回首,静静凝望阁楼上的少女。
恰在此时,梦龄不着痕迹地绕至廊柱后,借着柱体的掩护,偷偷瞧向对面的土坡。
孤坐竹亭的少年瞥不见廊柱后的少女,幽幽的目光只能飘向她未来的夫婿。
他看她,她看他,他又看他。
广阔的天地间,三个人的站位由各自视线串连起来,形成一个大大的三角。
凝视片刻,马车前的他灵光一闪,也顺着她的视线瞧去。
他看到了另一个他。
两人的目光由此相接,隔空对望,千言万语,尽付风吟。
终是竹亭中的人率先抵抗不住,犹如丢盔弃甲的败军,裹紧衣袍,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逃离。
再去看廊柱后的人,随着土坡上的人身影消失,仿佛被一点点抽干,最后软绵绵地瘫在丫鬟怀里,昏了过去。
待她被扶进屋,再也瞧不见,他方收回目光,默默上了马车,打袖里掏出一方锦帕,展于眼前。
锦帕由上好的冰蚕丝织就,绣着清雅的水莲,他初次接在手中时,还散发着淡淡幽香,那是独属于女孩子的清甜,无端惹人心乱。
后来,它被抵给了餐馆掌柜,清雅幽香不再,沾染上热闹的烟火气,倒显得愈发温馨可亲了。
定亲那日,他第一时间去了沧州城,找到掌柜,以重金恳求,成功赎回了它。
原本打算新婚之夜,亲手呈于她面前,换她如花笑颜,如今......
他眼神一黯,小心折起锦帕,复又塞回袖中,脑袋往后一靠,徐徐闭上眼睛。
帘帐轻晃,车轮滚滚转动,荡起一片飞尘,掩去无声心事。
次日,从清晨到傍晚,再到黑夜,竹亭上再未出现半点人影,始终空空如也。
风声寂寂,月影凄凄,不留丝毫痕迹。
没多久,传来孙伯坚病重的消息,他托媒人前来传话:自己身子不争气,恐连累小姐余生幸福,不如解除婚约,由小姐另择佳婿,再缔良缘。
张峦夫妇一口应下,备上许多厚礼亲自登门致谢,以表感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