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灵香忙答:“贵妃娘娘唤她去了西天禅林。”
闻言,周辰安与朱见深对视一眼,朱见深立即下令:
“摆驾西天禅林。”
西天禅林。
听完万贞儿的自白,梦龄惊呆在原地,久久无言,直到风吹过树梢,哗啦啦连响,她方回过神,情不自禁后退两步,抗拒地摇头,像是对万贞儿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也许我们留下的缘由相似,但我不会走上你这条路的。”
万贞儿又笑了:“张梦龄,你是比我青春年少,这一点,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可是,青春易逝,年华易老,你总会活到我这个年纪,到那时,他嘴上爱你,身体却会宠幸一个又一个年轻美人,当你眼睁睁看着他与旁人你侬我侬,生儿育女,还能淡然视之吗?”
梦龄又摇摇头:“不能。”
“你会开始冒出一些邪恶的念头,使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扫清那些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不被他发现还好,多少能有些收敛,一旦被他发现,你便会摸清他的底牌,他离不开你,只好默默纵容你,替你收拾摊子,成为滋长你内心邪恶的温床。久而久之,你再无顾忌,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没什么不敢做的。”
梦龄睫毛微微一颤,眸色染上一抹恐惧,却仍固执地说:
“可殿下发过誓,只爱我一个。”
“万岁当初也发过誓,只爱我一个,可那又如何呢?便是他想始终如一,周围的人也不会同意。什么开枝散叶啦,江山社稷啦,他们有各种华丽动听的说辞,光明正大的借口,劝他纳下一个又一个美人。好色是男人的本能,这种推波助澜无疑帮他卸下仅有的道德包袱,你不情愿又能怎么办?哼,但凡你敢露出一点醋意,就等着收骂名吧。再说了,你就是豁出去自己的名声,旗帜鲜明的反对,也没用,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你的仇人还是你的家人,没有一个支持你,你一个女子,还能抗衡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规矩不成?”
梦龄心中震动不已,思绪被彻底击垮。
“也许你会想,你年轻,你深得太后喜欢,你的本钱比我厚,绝不会落得我这个下场。但是别忘了,幸运是有代价的,你获得了帝王独一无二的爱,仅这一点,就够人眼红的了。浅灰之人不会做出什么丧尽天良之事,却会借着白的皮,毫无顾忌的释放心中那点隐晦的恶意。他们会用无比苛责的眼光盯着你,只要你有一点不妥,就大加鞭笞,同样的错误,搁旁人那里,最多骂到两分,可一旦放到你身上,便是十分不止!找出各种由头,力证你的不配!世上有那么多浅灰之人,当恶意汇聚一处积水成渊,从四面八方滔滔不绝袭来的时候,你受得住?你会不想报复?”
梦龄手心里爬满汗水,不敢想象往后所要面对的局势。
万贞儿看在眼里,挑眉一笑:
“哼,张梦龄,你只是还没走到我这一步罢了。”
梦龄心底一虚,身子晃了一晃,踉跄着后退两步,赶紧扶住一旁的树干。
这时外间一阵脚步声传来,内侍高声通传:
“万岁驾到——”
梦龄连忙整理衣裳,敛容正色,朝向院门行礼迎驾。
万贞儿却望了眼缓缓下沉的夕阳,悲凉一笑:
“日头该落了。”
言毕,她袅袅转身,步至石浮屠前,端起上面的玉杯,冲梦龄高高举起:
“张梦龄,今天我输了,黄泉之下,看你来日会不会赢,敬你。”
黄泉?
梦龄大觉不妙,还未张嘴询问,万贞儿已一口闷下,没有半分犹豫。
啪!玉盏落地。
万贞儿身子一软,向下倒去。
“贵妃!”
梦龄下意识地奔上前,俯身将她扶住。
毒酒已入肚,殷红的鲜血溢出唇角,万贞儿倒在梦龄怀里,一张脸煞白煞白,身子抖得筛糠似的,却倔强地咬紧牙关,不喊一声疼。
她是仇人,亦是知音,梦龄说不出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伤人的话,只能红着眼一声声唤:
“贵妃,贵妃。”
一阵杂乱的灯笼光晃晕了她的眼,朦胧的视线中,织锦御靴到了近前,怀里的贵妃被抢走,皇帝痛彻心扉的质问:
“贞儿姐姐,你这是何苦?”
万贞儿擡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吐出一句话:
“殿下,下辈子,放我离宫吧。”
可是刚说完,不等朱见深回应,她又笑着摇摇头:
“不,我没有下辈子,我会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为魔,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话落,她含笑闭上双眼,流下一行清泪,溘然长逝。
朱见深僵住,世界就此坍塌破碎。
眼神空洞无神,仿佛被定住了般,张嘴想哭,却哭不出声,喉咙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扼住,挤压得喘不过来气。
“万岁节哀。”
周辰安面露不忍,俯身上前,轻抚他的后背,温声劝道:
“先安置了贵妃娘娘吧。”
朱见深却好似没听见般,缓缓俯下脸,轻轻蹭起她的脸颊,柔声低喃:
“贞、贞儿姐姐,我、我们回沂王府。”
说罢,双臂环住她的身体,就要抱她起身,然而这段时间他一直卧病在床,哪有半分力气?甫一用劲儿,腿都没打直呢,便扑通一声跌坐回原地,整个人像一截枯萎的残枝,不见丁点生气。
无助又无力。
泪水悄然滑落,如雨倾泻,浸湿整个脸庞,他干脆紧抱着她往石浮屠一靠,脑袋挨抵在一起,徐徐闭上眼睛,宛如要随她同去。
众宫人谁也不敢打扰,在周辰安的眼色示意下,纷纷后退一段距离,为他们留出独有的空间。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笼罩大地,花花草草,树木围墙,寂静的喇嘛庙,伫立的石浮屠,安然逝去的贵妃,伤心欲绝的皇帝,怔在原地的少女,皆被黑暗一点点吞没,透不过气。
一直想要打倒的对象死了,梦龄不悲也不喜,心中只有压抑,跟个木偶似的,就那么呆坐着,一动不动,整个人晕乎乎的,像被夺了魂魄,神游太虚。
“梦龄。”周辰安轻拍她肩膀,“这里冷,先回去吧。”
“唔。”
梦龄撑着手臂,晕乎乎站起,晕乎乎行了一礼,晕乎乎转身离开。
周嬷嬷正在好声宽慰万贞儿的心腹项嬷嬷,瞥见梦龄动向,连忙和项嬷嬷作别,快步追上梦龄,搀住她的手臂,一道往外走去。
步出西天禅林,外面灯火辉煌,点点笼光映进眸底,喜庆化作凄清,周嬷嬷红了眼圈儿,微微哽咽道:
“姑娘,奴婢总管着你这个,管着你那个,非是和你过不去,实在是不想你步贵妃后尘啊。”
梦龄恍恍惚惚嗯了声,撇开周嬷嬷,独个儿来至太液池畔。
周遭无数华丽明灯散发着光芒,水面被照得灿烂通明,宛若流动的银河。
波光粼粼中,倒映出一名女子的身影。
衣裳、发饰明明都是她的,偏偏那张脸瞧着陌生,与她截然不同。
仔细盯着看了会儿,她终于认出,那是少女万贞儿的脸!
梦龄一个激灵,脑子瞬间清醒。
揉揉眼睛,再睁大双目瞧去,水面上的万贞儿缓缓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一阵夜风拂过,水波荡漾,她的脸庞随之晃动,眉眼鼻唇渐渐演变成另一张脸。
少女张梦龄的脸!
“梦龄!”
太子的呼唤传至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