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灰之恶(一)
高溅的水花顿时升级为惊涛骇浪,冲击得梦龄心头跳动不停,忘记了说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当日在映雪的小院,自己讲完留在太子身边的缘由后,万贞儿会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还红了眼圈儿,静了好一会儿。
原来,竟是感同身受。
万贞儿抿抿嘴,捋了捋耳边的头发:
“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还是未来的帝王,对着我这样一个半老徐娘,如此恳切的求爱,真教人动心啊。可一旦留下,那一辈子就要困在这里,我鼓足勇气,狠下心拒绝。”
“她拒绝之后,我、我的天都要塌了。”
朱见深心下微颤,缩了缩指尖。
“嗯,我有印象。”周辰安轻叹,“当时你大受打击,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饭也不吃,药也不喝,急坏了姐姐。”
“我是铁了心和、和她赌气,她若不愿留下——”朱见深眼神一狠,“我、我宁可病死算了!”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在拿命逼我就范,所以我强忍着担忧不去看望他,只要挨过去,他的娘亲和舅舅自会想出法子让他好起来,我也能如愿离宫。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在屋里,捧了一碗我最喜欢的桂花芋乳吃,想以此专注心志,桂花芋乳绵甜香糯,我一勺勺地往嘴里送,可嘴里越甜,我心里就越涩,泪珠不受控的一滴滴往下掉。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经过这许多年的相伴,我们二人早已亲如连枝,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分开,无异要承受剜肉剔骨之痛。”
万贞儿轻轻闭了下眼睛,唇角延出一抹凄然笑意:
“我承受不住,于是缴械投降,就此成为他的女人,也由此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梦龄蹙额:“储君偏爱,安富尊荣,只要你与人为善信守本分,明明就是条一帆风顺的坦途,怎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呢?”
“与人为善信守本分?”万贞儿嘲弄地笑,“在成为他的女人之前,我向来是宫人的楷模,主子称赞的对象,若是做的不好,哪会有此殊荣?张梦龄,今朝你所受赞誉,当初的我,比你只多不少。”
“那深渊从何处而来?”
万贞儿眼神一黯,折过身去,背对着梦龄:
“一个男人,纳了一个大他十七岁的女人,足以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先帝厌憎,周太后怪责,都嫌此举丢了皇家颜面,但他心意已决,宁可弃了储君之位,也要留我在身边,没办法,他们只好默允此事,把错处都归到了我身上。世人皆知,男人大多喜新厌旧,偏爱年轻美丽的女人,有几个会钟情残花败柳?殿下一意孤行,只能是我狐媚惑主,勾引得他迷了心智。一夜之间,我从人人敬重的忠仆,沦为人人鄙夷的□□,天翻地转,沧海桑田。”
梦龄望着薄雾里愈显萧索的背影,脱口而出:
“好不公平。”
“嗯?”万贞儿微微侧过脸。
“唐玄宗纳了小他三十岁的杨玉环,还是从儿子手里抢来的,都可以传为旷世之爱,引得文人写诗赞颂。那为何当今万岁纳一个大自己十七岁的宫女,还是服侍自己多年的忠仆,就要沦为笑柄呢?”
闻言,万贞儿身子一颤,瞳孔深处凝结多年的寒冰随之破开,溢上一层迷蒙水雾:
“当初若有人对我说这些话,该有多好啊。”
闻言,梦龄身子也一颤,忽然深深理解了她当年的处境。
“可惜世人对待男人和女人的准则是不一样的。”
万贞儿无奈地摇摇头,又侧回脸去,微微冷笑道:
“莫说感情,哼,就说生活里的方方面面,同样的事情,同样的举止,男人和女人得到的评价简直是天悬地隔。那时的我,也不敢奢望能得到世人的祝福,毕竟在三十五岁的高龄,还能嫁给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得到他的宠爱,是何其的幸运?幸运总要付出代价的,婆母不喜,同僚编排,世人嘲讽,皆在代价之中吧。”
周辰安唏嘘:“万岁登基那年,总是置新婚燕尔的吴皇后于不顾,一下朝就往万贞儿宫里去,一心想让她怀上皇长子,立为储君,想来也是要弥补她吧。”
“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吴氏被冷落,心里有气,不、不敢撒我头上,就撒到贞儿姐姐身上。”
朱见深的语气无奈中夹杂着愤恨,想起当初赶到现场,远远地就看见万贞儿虚弱地趴在那里,外袍扒开,中裤上浸透的那滩血迹,狠狠刺痛他的眼眸,提及时声音都有些发颤:
“那、那二十大板,打在她身,痛在我心......”
“你知道比二十大板更难忍受的是什么吗?”
忆及此处,万贞儿微微咬牙,声音亦有些发颤:
“众目睽睽之下,扒衣受辱,没有一个人为你求情,那些俯视的妃嫔,围观的宫女,一个个的,脸上只写着大快人心四个字。比起身上的疼痛,她们的冷漠更教我心如刀割,好在他谨遵诺言,凡我所恨,他必除之,吴氏被废,除了周太后,满宫上下,再无人敢当面给我脸色。尤其成化二年,我诞下皇长子,被册封为贵妃,风头一时无两,连周太后也要礼让我三分。夫君爱护,怀抱麟儿,那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从前受的委屈,都变得不值一提。可是老天——它好狠的心呐,我的孩子才出生十个月,名字都没取呢,就被它收走了......”
万贞儿攥紧双拳,一双眼睛通红通红:
“最可恨的,还要说成是我的报应。哼,什么报应,年龄就是我的原罪!不,如你所言,搁在唐玄宗身上,便无关痛痒,哼,说到底,身为女人,才是我的原罪!我这个年长夫君十七岁的女人,不配!”
梦龄思绪翻涌,回想过往所闻种种,点了点头:
“你说得不无道理。若你是个年轻宠妃,周太后便不会嫌弃,吴皇后亦不会不平,柏贤妃更不会看轻,大家会自然而然的接受你,容忍你,很多问题不再会是问题。”
这话说到了万贞儿心坎儿里,她回过身来,意味深长道:
“你口中的这些人,便是你所拥护的浅灰之人,是他们,一步步推着我堕入深渊。”
梦龄瞳孔骤缩,呼吸乱了一拍,磕磕巴巴道:
“是人便有不足,纵然心怀偏见,可小小一点浅灰,又能掀起多少风浪?”
“浅浅一点灰是算不得什么,但若许多个浅灰叠加在一起呢?哼,它比致命的黑更可怕,更窒息,让你喘不过来气。”
万贞儿一步步逼近到她面前,眼神又恨又痛:
“深黑,大家都知道它黑,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大家会不自觉地质疑、排斥,就像你对我。被它伤害了,大家也只会同情你,和你一起骂它,帮你出气。可是浅灰不一样,它披着白的皮,天然的代表正义,便是错了,你也只能生受着,没人理解你,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你的问题,直到你被深黑彻底吞噬。”
梦龄无力反驳,怔怔问道:
“所以你就化身恶魔,大肆残害龙胎,迫害妃嫔,把华丽的皇宫变成黑暗的炼狱?”
“不错!”
万贞儿眸底燃起仇恨的火焰,好似阎罗殿的索命罗刹:
“我知道,无论我衣饰多么华贵,地位多么尊崇,他们都会在背后耻笑我,瞧不起我。我是不奢求人人都敬我,却也绝不许人人都辱我,既是如此,那便让人人都怕我!”
“一路走来,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当初那个温柔贴心的大姐姐,变、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舅舅,我、我真的没有勇气面对她,更不知该如何处置她。”
至尊无上的帝王眼中流露出无助,抓住舅舅的衣襟,恳声请求:
“你、你陪我一起去见她吧。”
周辰安知他心病,不忍拒绝,温声应下:
“好。”
舅甥二人出了殿阁,周太后立刻迎面拦住,急声催问:
“太子能不能放?”
朱见深晓得娘亲那急脾气,今儿个不给个结果,怕是不放人走,便吩咐随行内侍:
“传、传朕的旨意,解除太子禁足,今、今晚阖家团圆,共赏灯会。”
“是。”
待内侍退下,朱见深转向周太后:
“娘可满意?”
“满意,满意。”
周太后笑逐颜开,又扯住弟弟手臂拽至一旁,低声问道:
“她跟来了吗?什么时候能见见咱老周家的孩子?”
周辰安笑答:“来了,安置在京郊一处小院里,等忙完了,叫上灵香、杨姝,咱们一块儿出宫,好好聚一聚。”
“好,好。”
周太后喜极而泣,一旁的姚灵香亦是满含期待。
环顾一圈,周辰安不解询问:
“怎不见梦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