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灰之恶(二)
“殿下!”
她下意识地循声回首。
少年不顾储君仪态,一阵风似地奔来,一把拥她入怀,轻吻她的发丝,激动落泪:
“我们赢了,我们终于赢了。”
梦龄鼻子一酸,绷着的情绪终于释放,怔怔掉下泪珠:
“不,是你赢了,我是输的,我一定会输。”
“什么?”
太子懵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梦龄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
“殿下,放我出宫吧。”
“说什么胡话?”
太子眉目一凛,忙松开了她,伸手摸她额头:
“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病。”
梦龄拨开他的手,仰起脸庞,坚定的瞳孔不容置疑:
“我只是勘破了所谓的夫妇之道。”
太子一头雾水:“哈?”
梦龄的目光绕开他,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幽幽念道:
“夫有言语,侧耳详听,夫有恶事,劝谏谆谆。莫学愚妇,惹祸临身。夫若外出,须记途程。黄昏未返,瞻望相寻,停灯温饭,等候敲门,莫学懒妇,先自安身。夫如有病,终日劳心。多方问药,遍处求神。百般治疗,愿得长生。莫学蠢妇,全不忧心。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莫学泼妇,斗闹频频......”
“梦龄,好好的,怎地背起《女论语》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太子忍不住出声打断,又来摸她额头,梦龄再次拨开他的手,语气执拗:
“殿下,你听啊,这本书说是教导如何融洽夫妇感情,可是一字一句,全在告诫女人怎么做,没有一处是要求男人的。哪怕夫有恶事、夫若发怒,也不教男人反思改正,反要让女人劝谏退让,如若不然,就是愚妇、泼妇,更别说,衣食住行但有一点松懈,懒妇、蠢妇的骂名便会扣到头上!”
太子愣在那里,霎时明白了她为何会有此举,不由得敛了神色。
“殿下你再听,《女诫》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女子生来卑弱低下,就该不辞辛劳忍辱含垢,以事夫主。”
太子静下心,一字一字认真聆听。
“殿下你接着听,《女范》言:男可重婚,女无再适。是故艰难苦节谓之贞,慷慨捐生谓之烈。令女截耳劓鼻以持身,凝妻牵臂劈掌以明志。男人可以有很多个女人,女人却只能有一个男人,否则就是不忠不贞,还大肆鼓励女人自残守身。说到底,是打心眼儿里认为,女人的身体不属于自己!”
太子思索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从前未曾留意,今日听你一讲,确是如此。”
“殿下你细细听,《内训》言,夫天下之分,尊卑之等也;夫妇之道,阴阳之义也。诸侯、大夫及士、庶人之妻能推是道以事其君子,则家道鲜有不盛矣。不管是皇后王妃,还是平民之妻,都必须柔顺听话,事夫如事天,家道昌盛与否,竟不是看男人如何奋发图强,但有荒废,倒怪后宅的女人不贤!”
梦龄越说越难过,说到最后,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帘,倾泻而下:
“这一本本被奉为楷模的书籍,事无巨细,不遗余力,只教事夫,不教事妇。可见,男与女,从来都不是平等的,所谓的夫妇之道,不过是要扼杀女人的天性,活成男人的附庸!”
太子心头一紧,赶忙来给她擦泪,好声哄道:
“梦龄,书里是书里,咱们是咱们,我待你的心天地可证。再说了,我以后会是一国之君,你想啊,有皇帝给你撑腰,那些个规矩算得了什么,不想守就不守嘛,你又何苦因为书中的道理,负气离宫呢?”
“不。”梦龄摇头,“没那么简单的。”
太子只觉烦躁,干脆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不由分说要带走她:
“我不管,总之不许你走,必须留下,不然你们全家就等着吧!”
“殿下!”
梦龄甩开他,通红的眼眶又要溢出泪珠:
“你一定要逼我吗?”
“好好。”太子无奈,“那你说说,哪里复杂了?”
梦龄吸了下鼻子,擦去眼角泪花,平声静气道:
“殿下,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正因为有你,我才想独个占有你,无法忍受其他女人分享你。我的妒,源于我的爱,可是我的爱,不会被世人理解,相反,只要我吃醋,阻止你纳新人,母老虎、河东狮,就会代替我原本的名字,成为我新的绰号。”
“什么母老虎河东狮,我就喜欢你那率直不拘的性子,更何况说三道四是人的天性,只要咱们恩爱不疑,随便他们嚼舌根去,总归我会宠着你纵着你!”
“你宠得了我一时,宠得了我一世吗?满朝大臣、各个长辈,以繁衍子嗣之名,催逼着你纳下一个又一个美人,她们一个赛一个温顺乖巧,时间长了,我容颜凋残,你的耐心能剩下多少呢?怕是原来的率直不拘,就成了暴躁善妒,还会要我去学别的贤妃呢。”
“你,你莫听奶奶那些话,我与爷爷的性子大不相同,怎可相提并论?”
“你们的性子是大不相同,可你们的身份却是大大的相同。殿下,你在主子的位置上待得太久了,也许你自己都没有发觉,不论你有多喜欢我,每每遇到争执,你总习惯用命令的方式来逼我就范。我在你面前,不能称‘我’,以前是奴婢,现在是梦龄,往后会是妾。我们两情相悦,却依然尊卑有别,我得仰仗你的鼻息而活,兴衰荣辱皆在你的一念之间,爱意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有就有,说没就没,谁敢保证它会永远不变呢?”
“爹爹也是主子,这么多年来,哪怕贵妃年老色衰,他的感情也没有变过,焉知我就会变呢?”
太子情急之下冲口而出,不想这句话宛如一道雷劈向梦龄,从头到脚,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却以为她是不信,立马擡起手掌:
“梦龄,你若不信,我以娘亲的名义发誓——”
“不,不要!”
梦龄满脸抗拒,不住地摇头后退:
“我不要成为第二个贵妃,那比失宠更可怕......”
太子急忙放下掌心,擡脚追上她,扶住她的肩膀:
“傻姑娘,听话听音呀,是我的情意不变,我的梦龄善良可爱,哪有贵妃的半分狠辣阴毒,怎可能变成第二个她呢?”
“会的。”
梦龄语气笃定,清澈的瞳孔溢满悲凉:
“千年来的婚姻制度,千年来的男尊女卑,组成一座巨大的牢笼,围困着女人,规训着女人,逼迫着女人往贤良的壳子里钻。在这种风气的长久熏陶下,不只是男人习惯了压制,就连女人也自觉的迎合,成为牢笼的一部分。而那些迎合的女人里,会有疼爱我的长辈,亲近我的朋友,忠于我的仆人,她们会举着各种为我好的大旗,削平我的棱角,扼杀我的天性,所有的问题都只能归咎到我头上。不自知的恶比看得见的恶更可怕,它会让人找不到出口,闷得透不过气,要么就像所谓的贤后,丢掉自己,活成一个泥人,要么像贵妃那样,异化成兽,把痛苦都转嫁给别人。殿下,你若不爱我,我还会心有顾忌,可你若像万岁对贵妃那样爱我,你的爱就会成为滋生我罪恶的土壤,我早晚会走上她的路,而你纳的那些妃嫔,便会走上你母亲的路......”
太子身子一震,默然无言,良久,擡起一双红红的眼睛,语气里溢出无助:
“梦龄,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梦龄眼眶也是一红,语气里漫出恳求:
“殿下,我不想失去自我,也不想堕为恶魔。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让我自己选择过哪样的生活吧。”
“我舍不得。”
太子哽咽落泪,梦龄的泪珠也簌簌而下。
两人同时张开双臂抱住对方,紧紧拥在一处,任由泪水流在对方颈间。
岸边斑斓繁复的花灯缤纷夺目,通红的光映得他二人像团燃烧殆尽的烈火,太子做着最后的努力:
“我们约好了要年年赏花灯,岁岁观雪落,梦龄,你当真狠得下心舍我而去?”
“舍不得。”
梦龄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泣不成声:
“可我更舍不得你我之间的感情沦为孽缘。殿下,就让它停在最美好的时刻吧,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至少余生回忆起来,这份美好从不曾被破坏,梦龄对你的爱,方能至死不渝。”
太子泪如雨下,用尽所有力气,才艰难地吐出那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