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朱见深回过神儿,也不隐瞒,直截了当讲出来:
“太子幼时,确、确与朕有点嫌隙,不过后来他患上失魂症,忘、忘了个干净,那点芥蒂,还、还能爆发吗?”
张元吉微一沉吟,道:“若真能忘记,也算以土埋之,消了此节。”
“那就好。”
朱见深长长舒了口气,却不曾注意到,张元吉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那个张元吉在万岁跟前儿,准没好话!”
藻韵楼内,周太后双手掐腰,大步踱个不停,嘴里愤愤地骂:
“张老天师也是的,怎么教的孙子?装神弄鬼,竟跟万贞儿搅在一起,丢他们龙虎山的人!先帝啊先帝,你看到了么,你的亲孙子,被别人的孙子欺负成什么样了?你要在天有灵,赶紧骂骂张老天师,让他给自己孙儿好好托个梦,别再作妖了!”
玉榻上的太子搁下手中茶盏,微微笑道:
“奶奶放宽心,眼前这形势,张元吉必不会轻举妄动,否则便是引火烧身。”
“哼,他最好老老实实的,不然老身饶不了他!”
周太后略略放下心,提裙坐回玉榻,向立在一侧的梦龄招呼:
“别站着,你也坐啊。”
“是。”
梦龄坐到宫女搬来的绣墩上,面有隐忧:
“贵妃他们尽管偃旗息鼓了,但日后若得着机会,必然卷土重来。唉,她在万岁心中别有份量,就算折个十次百次,本钱依然不减,不像殿下,步履维艰,敢有半点差错,便是万劫不复,要赢她,真是难呐。”
太子脸上闪过一抹苦涩:“所以我们要快些找到证据,动摇他们的根基。”
周太后捶桌:“张元吉那个铜铃,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什么,真是奇了怪了,隔空写字,他怎么做到的?”
太子笑了一下:“这点孙儿倒是想透了。”
周太后精神一振:“哦?快说说。”
太子吐出两个字:“磁石。”
梦龄瞬间意会:“磁石吸铁!”
“不错。”太子颔首,“《晋书》中曾记载,名将马隆于道路两旁堆积磁石,以此吸住敌军铁甲,从而大获全胜。假使把铁粒涂染成黄沙模样,掺进沙盘里,张元吉手中再拿着磁石,那么——隔空写字,还算难事吗?”
“唉哟,真不愧是我的宝贝孙子,脑袋瓜就是聪明!老身这就命人砸开那铜铃,找找里面的磁铁!”
然而等铜铃砸碎,也不见半点磁铁,周太后摸摸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这杀千刀的磁铁到底藏哪儿了?”
太子微微一思索,立时恍然:
“好一出瞒天过海。”
周太后急问:“什么意思?”
“他故意用铜铃扶鸾,您一去拿,立即表现出紧张它的模样,就是为了将咱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铜铃这里。实际呢,铜铃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工具,磁石另有藏处。”
“那、那怎么找出磁石呢?”
太子摇摇头:“一时之间,怕是找不出。”
梦龄主动道:“要不梦龄寻个由头,去他身边找一找?”
太子又摇摇头:“扶鸾之时,奶奶当众与他撕破了脸面,便是你与他未曾闹翻,他对你也必然存了疑心,处处提防,万一对你做出不利之事,就得不偿失了,莫若按兵不动,静等时机。”
好巧不巧,打藻韵楼出来,路经涵和殿,梦龄正好碰上刚刚面完圣的张元吉。
两人皆是一怔,梦龄脸上尤其不自然,一想到他一手搞出的“储君不祥凶兆示丧”,心中就膈应至极,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时,张元吉倒是噙起一抹微笑,像往常那般亲切唤道:
“师妹。”
心中再恼,面上的礼数不能丢,梦龄勉强福了一福,嘴上改了称呼:
“天师。”
“师妹也恼着贫道呢。”
张元吉主动向她走来,梦龄不接茬,只淡淡道:
“梦龄还有事要忙,先行告辞。”
说罢,擡脚便要绕过他去,却被他直接伸臂拦住,前进不得,梦龄蹙额:
“天师这是何意?”
张元吉缓缓侧过脸来,微微笑道:
“师妹,你且听为兄分辩几句,便知为兄所作所为,实则是为你好。”
“哈?”
梦龄气极反笑,后退了两步,抱住双臂,冷冷瞧向他:
“为我好?好啊,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张元吉收了胳膊,轻声一叹:
“师妹,太子——他是短命之相啊。”
“什么???”梦龄瞳孔大震。
“你若选他,恐后半生孤苦凄清,伤怀寂寥。不若顺从天意,劝说万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至于未来的太子妃之位么,为兄都替你打算好了,你有母仪天下之相,为兄自会说服万岁,解除你与太子的婚约,将你许给新的储君,该是你的,一样不少。”
张元吉语气谆谆,见她不说话,上前一步:
“师妹,为兄也是看在咱们投缘的份上,才同你讲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慎重啊。”
梦龄听得胸口不住起伏,须臾,忽然笑了:
“难为天师煞费苦心,说来也巧,梦龄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说与你听。”
“哦?”张元吉意外,“说来听听。”
“天师面相不好,一看就是心思不正易走邪道,最后下入大狱,注定活不长久,不若早早的向万岁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免得——”
少女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目光犹如两记冰刃射来,挟着浓浓的恨意:
“落得个身败名裂、命丧黄泉的结局!”
她明明是随口胡诌,故意说来气他的,不想他却呆立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片刻,神色方恢复如常:
“师妹若不信,大可找其他相师问一问。”
“哼,真的又如何?”梦龄冷笑,“就算他一败涂地,梦龄也愿相伴始终,此生不悔。”
张元吉眯起双眸:“你就如此坚定?”
梦龄半句话都懒得多说,给他一个白眼,轻甩琵琶袖,冷冷去了。
张元吉回身凝望她渐远的背影,自嘲地笑了一下。
回至寝居,他竟觉得疲累无比,仰面躺进藤椅中,闭目养神起来。
夏风穿堂而入,吹散了书案上的画卷,哗啦啦——飘飞旋转,恰好落于脚边。
睁眼一看,是那日他在石亭中设计的口笼,不自觉地,那声此生不悔响在耳畔。
守在门口的道童不明他的心思,忙俯身去拣:
“禀天师,龙虎山来信,此物已给他们用上了。”
“哦。”
张元吉回过神儿,盯着画卷上的锁链,忽道:
“养小白兔——应该比疯狗有趣吧。”
沉重粗粝的铁链在阳光下闪出冰冷的光芒,然而与铁链相连的项圈,却不是套在狗的脖子上,而是人的颈项中,那口笼锁的也不是狗的尖牙,竟是人的嘴巴。
被铁链锁着的人,匍匐在地,像狗一样,一点一点的,从阴暗的地下牢房里,往院中的空地爬去。
破烂不堪的衣裳,遍布血痕的身体,苍白如纸的脸庞,无声诉说着漫长的禁锢岁月,以及遭受的粗暴酷刑。
铁链不只一条,被锁的人也不只一个。
夏日午后的烈阳下,一排排道童戴着遮阳的席帽,手里捉着一条条铁链,遛狗似的赶着一排排人,还不时挥着皮鞭,敢有谁爬得不够标准,歪出了队形,当即一鞭子狠狠抽过去,打得人浑身抽搐,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终于,在此起彼伏的啪啪鞭声中,最边上一人经受不住酷热与抽打的双重折磨,砰一下疼晕倒地。
一滴血珠自脸颊滑下,落在颈间项圈上,恰好将上面刻的四个大字染得艳红夺目:
天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