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道多助(三)
接下来几个月,太子安安静静,没有半分动作,直到入冬的时候,赵敔那边送来了消息。
“贵溪县有名叫蔡让的生员,向赵御史上书条陈张元吉的罪行,说他横行乡里,强占良家子女,稍有不顺其意,则诬陷伪造符象,并且天师府还私设监狱,屠戮宗族四十余人,甚至有一家三口全被害死,惹得当地民怨沸腾,敢怒不敢言。”
听完陈准的禀报,他没有急着表态,负手踱了几步,反过来问:
“你怎么看?”
陈准思索了会儿,拱手答道:
“张元吉的罪行自是罄竹难书人神共愤,只是他深得万岁宠信,万岁的性子,殿下最是清楚,别说几十条百姓的性命,就是几百条,也不足以撼动圣心啊。”
“你说得对极了。”太子苦笑,“想要撼动圣心,只不相干的人命远远不够,需得踩中爹爹的痛处才行。”
“那——”陈准试探着道,“奴婢给赵御史回信,让他先别急着上折子,再找找别的小辫儿?”
“不。”太子按了按手,“折子得上,而且要大张旗鼓的上,最好闹得龙虎山人尽皆知,矛盾摆到明面上来。”
陈准不解:“奴婢困惑,还请殿下解惑:既是撼动不了圣心,为何要横生枝节掀起风波呢?难道不应该暗暗查访,寻到最有力的把柄,一击必中吗?”
太子微微一笑:“我问你,什么样的把柄才算最有力呢?”
“如殿下所言,需得踩到万岁爷的痛处。”
“好,我再问你,舅爷失踪一案,算不算最有力的把柄?”
“自然算!国舅在万岁心中非同寻常,若能攀出失踪一案与张元吉有关,还怕扳不倒他?”
“这就是了,舅爷是在龙虎山失踪的,龙虎山的内幕,寻常百姓如何得知?赵敔在外围查得再细致,又能查出多少呢?”
“奴婢懂了!似张元吉这等行事跋扈手段残忍之人,所欺压者断然不止当地百姓,龙虎山门人里深受其害者怕也不在少数,但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声张,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您让赵御史大张旗鼓上折,闹得人尽皆知,便是要让龙虎山上上下下知晓,朝廷有人要查张元吉,有上面撑腰,对张元吉不满的人,自会想办法联络到赵御史,把所知所得,全都供出来!”
“正是此理。”
“奴婢马上去给赵御史回信,让他上折参奏张元吉!”
冬至,陈准兴高采烈来到清宁宫,笑着禀报:
“殿下所料不错!”
“太好了!”
正用早膳的太子大喜,饭也不吃了,立时搁下筷箸,屏退其他宫人,而后挪至暖榻坐下,招手示意陈准坐到对面:
“来说说,是谁找上了赵御史?”
陈准知他待下一向宽和,便也不顾忌主仆身份,躬身行了个礼,坐到暖榻另一侧,道:
“有个叫张留涣的,也是张氏族人,说当年国舅离开之前,曾偷偷给他留下一封亲笔信,要他静待时机呈至御前。”
“信呢?”太子忙问。
“呃。”陈准顿了一下,道:“张留涣戒心很强,不肯轻易交出信件,定要亲自面呈圣上才行。”
太子目露警惕:“这个张留涣什么来头,靠得住吗?”
陈准忙道:“殿下放心,他乃张元吉叔祖张懋嘉之后,老天师张懋丞仙逝之时,按理该是张元吉这个嫡长孙继承天师之位,谁料他的叔公张懋嘉却生出夺嫡争袭之心——”
听到这里,太子忍不住唏嘘:“想不到道庭仙府也有夺嫡争袭之事。”
陈准微微一怔,轻声笑道:“道法再高,他们也是人呐,是人就会有私欲,天师府传承一千三百多年,历朝历代累积下来的财富之巨可想而知,何况天师为正二品官阶,怎不叫人眼馋?”
“说得也是。”太子嘲弄地笑,“自古相争,不为权,便为利,天师府两样皆占,如何不起纷争?你接着讲吧。”
“是。”陈准继续讲道:“那张懋嘉欺负张元吉年幼,意图把他给劫持藏匿起来,幸好张懋丞之妻拼死带孙儿逃出,潜入京中告状,但那张懋嘉也不肯罢休,一路追到京城,双方对峙在真武庙,若不是道录司的官员及时赶到阻止,怕是一场亲人相残的惨剧就要发生了。”
太子奇道:“当时舅爷在哪里?”
“据说国舅陪夫人去了河南,恰好不在龙虎山,张懋嘉才趁此机会发难。”
“怪道呢。”太子恍然。
“最后这事闹到御前,张元吉正式袭得天师之位,张懋嘉被罚廷杖,遣往朝天宫打扫历代祖师庙廷,没多久便失足摔下山崖而死。”
“是张元吉做的吗?”
“谁知道呢?张留涣倒是一口咬死,定是张元吉报复所致。因为张懋嘉去世后,他的后人,包括张留涣在内,皆被寻了由头饱受磋磨,国舅还因此事与张元吉发生过争执。”
“那舅爷被迫离开,是在与张元吉争执之后了?”
“不错,国舅乃张元吉师叔,又是皇亲,说的话总归要给几分薄面,张元吉虽不情愿,还是把人放了出来。直到国舅失踪,他再无掣肘,不但恢复从前作风,还变本加厉,私设刑狱内设酷刑,堂堂天师府,竟成了他的阎罗殿!”
“凶暴至此,张留涣是如何活下来的?”
“张留涣也是因祸得福。他虽是张懋嘉的儿子,但性子正直,曾因看不惯张懋嘉的一些行为当众反驳,惹得张懋嘉大动肝火,人前狠狠罚了他一顿,此后再没给过好脸,龙虎山上下皆知,张懋嘉最讨厌自己这个帮理不帮亲的儿子,因此张元吉对他的怨恨,就比旁人少一些。再加上张留涣这些年夹紧尾巴做人,总是捧着张元吉不说,还公开与张懋嘉割席,使得张元吉放他一马,留他茍活至今。”
“嗯,有耐性有韧性有血性,难怪舅爷会把信交给他,这是看准了,龙虎山内,最想扳倒张元吉的,定是张懋嘉后人,而张懋嘉后人里,数这个张留涣能活到最后,也最有胆子出面。”
“正是。张留涣说,张懋嘉有错,罪不及全族,何况张元吉之暴戾,比张懋嘉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何配得天师之位?这些年他忍辱负重茍且偷生,就是为有朝一日,将张元吉的罪状昭告天下,还那些冤死之魂一个公道!”
“好,好,靠得住,再没谁比他靠得住了,传我的令,速速送张留涣进京,不要走漏任何风声!”
“是!”
临近年关,又簌簌下起了雪,北风呼啸,寒气袭面,宫人们做完手中活计,都躲进屋里烤火取暖。
然而空无一人的宫道上,宠冠后宫的贵妃却不惧寒冷,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步一步行往钦安殿。
院门大开,一名小道躬身行礼:
“娘娘这边请,天师恭候您多时了。”
万贞儿轻轻嗯了一声,随他一道来至正殿,大雪的天,自是不会有旁的主子来此,张元吉揣着拂尘立在廊下,拱手作揖:
“实在是事出紧急,只能劳烦娘娘亲跑一趟。”
进了殿内,熏笼里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消去不少寒气,万贞儿摘掉兜帽,解去身上的貂裘斗篷,拈起三根香,假装敬拜神像:
“什么急事?”
张元吉摆了摆手,屏退殿内道童,压低声音:
“贫道后院起火了。”
拈香的手一顿,万贞儿警觉瞟来:
“什么火?”
张元吉道:“天师府来信,张留涣忽然消失不见了,他是张懋嘉后人,前段时间御史赵敔狠狠参了贫道一把,贫道担心,他们趁贫道不在江西,勾结到了一起,要行不利之事。”
“御史赵敔......太子的人。”万贞儿微微冷笑,“专挑你的大后方下手,他们是要釜底抽薪呐,这会子,怕是人已在进京的路上了。”
“贫道也是这样想。手下弟子已派人追去,但我道门弟子再多,终归不好明着和官家叫板,故而来请娘娘施以援手。”
指尖一掐,香支折断,贵妃的声音比风雪更寒:
“他釜底抽薪,那咱们就寻根拔树,一个不留!”
转眼间又至春节,宫里似往年那般热闹起来,放花炮、植桃符、贴门神、焚柏枝......梦龄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和大家一起张罗,忙得不亦乐乎。
太子那边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大年初一,奉先殿、奉慈殿祭完祖,立刻来给周太后拜年,紧接着拜贺王皇后、举行大朝会,期间只与梦龄匆匆打了个照面,连句话都没说上。
直至晚上奉天殿的宴会,总算缓了下来。
梦龄早早在左翼门外的角落等候,果不其然,临近黄昏,太子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看见心上人,他毫不惊讶,疾步走近,疲惫的脸庞绽出笑颜:
“我就知道,你准在这里等我。”
梦龄嫣然一笑,规规矩矩福了一福:
“梦龄见过殿下。”
许是等得久,少女脸颊冻得通红,似一颗红彤彤的苹果,偏偏清澈晶亮的眼眸里漾着清浅笑意,喜悦直达心底。
他爱极怜极,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叭地在她额头亲了一口。
随行的周嬷嬷皱起一双眉毛,还未开口提醒,手臂一紧,已被旁边的林林拽着转过身,并肩立在一处,共同挡住两位主子。
梦龄瞪圆了眼睛,待回过神儿,心里先是一甜,后生出担忧,轻轻跺足:
“殿下,在外边呢。”
太子嘻嘻一笑:“别怕,没人看见。”
梦龄嗔他一眼:“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身为一国储君,好歹稳重点。”
太子温柔凝视着她,笑眼弯弯:
“我一瞧见你,心里便只剩欢喜,什么都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