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道多助(二)
“什么?”
“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万分气馁的说:都怪朕,朕若一早把极儿给贞儿姐姐养,贞儿姐姐也不会悲伤成疾,做下这等傻事了!哈哈哈哈哈哈......”
柏贤妃狂笑不止,笑得眼睛溢出一行清泪,肆虐着脸庞。
梦龄难以置信,磕巴着说不出话来。
“人证离宫,物证销毁,他要我就此作罢。我问,那我的极儿呢?活生生一条命,就这么白白的没了?你猜他怎么答?”
“怎么答?”
“他冷冷的反问我:难道你要逼死贞儿姐姐吗?”
“一命偿一命,怎么能算逼呢?”
“他说逼死贞儿姐姐,就是在逼死他,离了她,他没法活。见我不说话,他又来劝我,说:月荷,你要体谅朕,大不了咱们再多生几个孩子,给贞儿姐姐养一个,让她晚年有个依靠,这样,她的心里便能好受一些,朕也能好过一些。”
柏贤妃悲伤的笑容里混合着苦涩绝望,漫出无尽萧瑟: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他的人虽然出了沂王府,心却依旧困在了里面。不管年纪长了多少岁,他的心,永远都是那个活在不安惊恐中的小孩子,唯有万贞儿的陪伴,才可安抚。”
梦龄默然片刻,语气失落:“为怕惹来万岁厌弃,殿下几番被害,都不敢与贵妃正面相抗,只能默默忍下。还以为有您联手,会扭转局势,没想到——唉。”
柏贤妃哼笑一声:“今日的事还瞧不明白么?太子没了,还有别的儿子,我不在他身边,还有其他美人,唯有万贞儿,才是真正的不可替代。”
润泽透明的水晶球闪耀着夺目的光芒,犹如万贞儿所向披靡的威势,刺得她们眼疼。
玉手轻轻一抛,水晶球飞出一个弧线,扑通跌进碧绿的池水中,瞬间隐没不见,柏贤妃淡淡道:
“既非唯一,不要也罢。”
望着水面泛起的一圈圈涟漪,梦龄怔怔出神:
“幸好殿下身边没有一个万贞儿,要不然梦龄真不敢想象,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皇子跟前儿总要有个年长的宫女来照顾,成年后纳到自己房里,也是常有的事儿。可人家一般也就大个几岁而已,像万贞儿这种,足足年长十七岁,可以当主子娘亲的人,凡是要点脸面的,谁会来当主子的女人?也就是她,仗着主子年纪小不懂事,蛊惑圣心爬床上位,还不知收敛,张狂浮嚣,置名声于不顾,让自己和主子沦为朝野间的笑谈!”
柏贤妃唇角勾起一抹讽笑,目露轻蔑之色:
“哼,似她这般不知廉耻丧尽天良之辈,实属少见,想遇,还不好遇呢。”
梦龄无言以对。
这时杨姝端着酸梅汤回来,朝梦龄微微行了一礼后,伺候柏贤妃喝下。
一碗酸梅汤入了肚,炎热的暑气瞬间消解不少,柏贤妃恢复些许气力,缓缓站起了身,双手抓住梦龄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无比郑重:
“你们要赢,一定要赢。”
梦龄回视着她的目光,亦无比郑重的点头:
“嗯!”
柏贤妃淡淡一笑,松开了她,徐徐转过身,在梦龄的目送中缓步下了台阶,在杨姝的陪伴下一步步回往自己住处。
渐渐远去的月白身影宛若一朵风中摇曳的荷花,柔弱易折,却还在兀自坚持着。
“柏月荷这个贱人!”
景星殿内,一把圆润光滑的棋子抓在手中咯咯作响,万贞儿恨恨地骂:
“平日猫着不现身,今天忽然刺出一刀,打我一个猝不及防。哼,当初就不该顾忌万岁对她的情意,留她茍延残喘!”
侍奉在侧的梁芳思量了下,小心进言:
“总归她不复当年风华正茂,如今容颜凋残,万岁爷身边又不缺女人,不如让张天师寻个由头,冠她个不祥之名,逼万岁赐死她,绝了后患,给娘娘出了这口恶气!”
“糊涂!”万贞儿一记眼刀射来,“你是想让张天师彻底失信于万岁吗?”
梁芳忙低下头:“奴婢愚钝,娘娘息怒。”
万贞儿翻他一个白眼:“今日水晶球一事虽然暴露,被戳破的却只有我,张天师那里仍可自圆其说。但你若把火烧到柏月荷身上,便是明晃晃的告诉万岁,张天师和我们是一头的,往后遇到事,万岁如何信他?”
“是是,奴婢思虑不周,还是娘娘着眼全局。”
“况且除她无用,现下首要目标是太子,太子一倒,柏月荷希望破灭,自然油尽灯枯一命呜呼。”
“是是,娘娘言之有理,唉,好不容易设的连环局,竟教太子逃了过去,真是可惜!”
“我知道他的性子,有了喘息之机,必然暗地里谋划着,怎么扳倒张天师呢。”
“要不——奴婢给张天师带句话,让他想想办法,再弄一个凶兆到太子头上?”
手中的棋子拨弄须臾,万贞儿沉思过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告诉他,旁的不用做,只需在万岁心里埋下一颗种子,时机一到,种子发芽成树,自会破了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
“金龙起火,贫道不甚了解,墓xue坍塌,贫道亦非亲眼所见,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贫道不好断言,但——扶鸾请神,沙土所示字迹,乃神明之意,是绝对不会错的。”
涵和殿内,张元吉手持拂尘,又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朱见深疑惑:“沙盘显示:储、储君不祥,凶兆示丧。若、若凶兆是人为,如何算天意示丧呢?”
“问得好!”张元吉目露赞许,“有道是天有定时命有定数,人为,亦在天意之中啊。”
朱见深瞳孔一震。
张元吉进一步解释:“就拿万岁来说吧,您的命格幼年坎坷,与父母分离,景泰废您太子之位,把您关到沂王府,虽是人为,却暗合天意。凶兆示丧,亦是此理呀。”
朱见深久久不语,怔了片刻,手指缓缓抚上额头,一下一下揉起眉心:
“这么说来,太、太子还是不宜储君咯?”
语气虽淡,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却悄悄打量着张元吉,试图穿透他的内心,辨出真伪。
谁想张元吉却变了口风:“倒也未必。”
“哦?”朱见深挑起眉梢,“此话何意?”
张元吉容色诚恳:“凶兆虽现,却有贵人相护,可见上天庇佑,殿下有逢凶化吉之相。”
“嗯。”
朱见深深以为然,眸底怀疑褪去,面容缓和不少:
“朕也这么想。”
“只是——”
张元吉话锋又一转,面现忧虑之色。
“只是什么?”朱见深追问。
“贫道不敢欺瞒万岁,扶鸾请神之后,贫道担忧太子前途,私下里为他占了一卦,卦中显示,殿下有逢凶化吉之相,却也是——”
张元吉擡起眼皮,看了朱见深一眼,似是纠结不已,不敢再说下去。
“却也是什么?你、你快说啊。”朱见深催促。
张元吉闭了下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却也是克父之命。”
“什么?”朱见深惊在当场。
张元吉只一个劲儿的摇头,看起来惋惜不已。
朱见深难以置信,目中满是质疑:
“怎、怎么会?正如太后所说,打、打太子一出生,朕的子嗣便多了起来,他、他明明是旺朕!”
“万岁此言不差,殿下的出生确实是旺您,可命运无常,起伏不定,由旺生克的事,也是有的。”
“那你说说,他、他克朕哪儿了?”
“究竟克在哪儿,天机不可泄露,自是无法窥全,卦象只显示:芥蒂暗生,一触即发。”
“芥蒂暗生,一触即发......”
朱见深嘴里重复他的话,脑海中不由自主闪出那张稚嫩的小脸:
“你不是我爹!”
幼童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用尽浑身力气冲自己大喊:
“我不要你这个爹!”
童声里漫出的恨意穿破时光,袭击着此时的皇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尖紧紧抠着御案,口中低喃:
“不应该啊,他、他明明都忘了......”
张元吉假装没有听清,故意问道:
“万岁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