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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汪雪水(三)(2 / 2)

“对。”

“所以我喜欢来这儿。”她展颜而笑,“人生这么苦,只有到这里,我才觉得,天地也有爱我的时候。”

不自觉地,他也跟着笑。

自此,他们成了朋友,这里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不时前来汇合。

有时,她为他细心擦药:

“瞧瞧,这脸肿的,下回你躲他们远点!”

有时,他带来好消息:

“映雪,我认干爹了,以后他们再不敢欺负我了!”

有时,她穿了针线为他缝衣,他掏出黄灿灿的金叶子:

“映雪,干爹赏了我金叶子,给你一片。”

“哎呀,太贵重了,我没什么可回报你的。”

“无妨无妨,你给我缝衣服了嘛,这就是顶好顶好的回报。”

再后来,他们各自长大了,意气风发的少年,亭亭玉立的少女,挨坐在一块儿,少了童真,多了暧昧,他握住她的手:

“映雪,咱俩好吧。”

她面色一红,抽回手掌,嗔道:

“不正经。”

“我认真的!”他复又握回,“我跟对了主子,你也知道,万岁有多宠她,等我哪天立了功,就去求她赐我一间西苑的小院,把你接进去住,天天在这儿看景,岂不美哉?”

眼前美景是如此教人流连忘返,她不免心动。

他拿胳膊肘碰碰她,半撒娇半耍赖:

“天地爱你,你爱爱我呗。”

曾经的话语响在耳畔,他从旧日回忆中抽离,朝守在附近的小宦摆了下手,那小宦退下之后,他才迈开脚,缓缓来至她身边。

她转过脸望向他,眼底一片澄明,不复先前混沌,淡淡开口:

“是我干的。”

“谁给你的药?”他问。

她侧回脸,不答。

“是太子,对不对?”他追问。

对。

她在心里承认。

那日,她出门散心,脑袋磕在了石头上,也不知道是磕着了哪条经脉,睁开眼后,脑子竟然清醒过来,回想这些年的种种,她快速捋清局势:

万岁宠信,贵妃倚仗,紫禁城内,唯一能把汪直拉下马的,只有太子!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她毫不犹豫,拔腿就往太子寝居跑!

不想那小宦追得紧,实在甩不开,好在半路遇上梦龄,两人由此结缘。

她给过梦龄两次暗示。

第一次,她说她不傻,偏偏碰上汪直回来,只好接着装疯卖傻。

第二次,万贞儿意欲挑拨梦龄和太子,拿她做工具,让她去给梦龄抹香膏,她借着给梦龄涂香膏的契机,不断地在梦龄掌心中写“装”这个字。

奈何掌心写字这种事,除非明言,否则很难猜到,加上她是“傻子”,一开始梦龄并未放在心上,直到那夜陪着太子去见吴娘娘。

墙洞里的吴娘娘目光落在太子脸上,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难不成——你的失魂症是装的?”

此话一入耳,犹如一道闪电劈开梦龄的心扉,霎时豁然开朗!

原来,映雪在自己掌心中,写的是一个“装”字!

离开安乐堂,两人从后山小路回到寝居,梦龄忆及此处,当即向太子禀道:

“殿下,映雪的傻是装的。”

听完整个过程,太子心下了然:

“明白了,她想和我联手。”

接下来几天,梦龄打着马上要搬回宫的旗号,四处在西苑溜达,终于在万寿山的山脚碰到了她。

她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第一时间赶到梦龄跟前,当梦龄说“你的心思我懂”,她瞬间意会,脱掉玉镯扔远,支开了小宦。

趁此时机,梦龄赶紧与她通气:

“殿下说,怎么对付汪直,他自有安排,你只需帮他一件事。”

她忙问:“什么事?”

梦龄掏出一个小瓷瓶,塞到她袖中:

“等汪直回来,给他服用这个。”

打那以后,她天天盼啊盼,终于盼到他回来,缠着他一起吃饭,总算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服下了药。

“你不说,我也晓得答案。”

汪直负手到她面前,瞧着她的眼睛,目中透着困惑:

“映雪,你图什么呢?悄悄给我使绊,便宜了幕后的太子,自己倒主动暴露,就不怕被贵妃娘娘清算?”

映雪擡眸,迎视着他的眼睛,目中透着坚定:

“怕,但我还是要做。”

“为何?”

“为我的良心。”

“哈。”汪直笑了,“良心值几斤几两啊?它能给你什么?有我给你的多吗?我把你放在心尖上,疼你爱你,但凡你喜欢的,你想要的,千方百计满足你,还找人伺候你,放眼紫禁城,有几个宫女像你过得这般滋润?”

“滋润?”映雪也笑了,“抽走我的灵魂,只留一具皮囊,做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这就是你眼中的滋润,你口中的爱?”

汪直心底一虚,微微撇开了脸,缓缓道:

“上天给了我卑微低贱的出身,又赋予我卓尔不凡的才智,我的人生起步在洼地,偏偏立又一架极窄的云梯。想往上爬,就不能背负太多东西,一旦超重,就要割舍,才能立足于云梯,爬到我梦想中的巅峰。”

说到这里,他又转回脸,红着眼睛道:

“映雪,你的清醒,你的坚持,便是那超重的部分,我必须舍。”

映雪默然,须臾,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既是路途狭窄,又何必邀我同行?倘若一开始便做好孤身独行的打算,不牵进他人感情,我又怎会受这无妄之灾,白白搭进春妮一条性命?说来说去,还是你太过贪心,两头都想要,你真正爱的,终究是你自己。”

汪直无可辩驳,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不错,我最爱的,还是我自己。”

映雪又道:“你该连我的命一并舍去,不留隐患。”

汪直却道:“我不后悔。”

映雪一怔,与他眼神相接,相对无言。

不后悔什么?

不后悔害死她的朋友,抽走她的灵魂,招致她的怨恨;还是不后悔留下她的性命,埋下祸患,落得今日结局?

她嘴巴张了张,终是没有问出口,最后只道:

“走吧,带我去见贵妃,真凶总要伏法的。”

他却不动,默了一下,淡淡道:

“我跟贵妃讲,药是尚铭下的。”

她瞳孔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在我的份上,她会继续关照你,只是——你要藏好你的灵魂,千万别被发现。”

说罢,他转过身,踏着积雪大步流星地离去。

步出一段距离,忽听她在身后道:

“我也不后悔。”

脚步一顿,他怔在当地。

不后悔什么?

不后悔与他同行,交付信任,还是不后悔给他使绊,从此天各一方?

他嘴巴张了张,终是也没问出口,最后只道:

“映雪,天地有爱你的时候,我也有爱你的时候。”

他没有回眸,重新迈开腿,大踏步向前,直到离她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

天渐渐放晴,火红的日头爬得越来越高,暖暖的阳光洒落下来,积在梅树下的雪块融化成一汪清凉凉的雪水,倒映出她久久伫立的身影,泪如雨下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