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盐之弊(一)
褐亮的茶水微微晃荡,贵妃的脸若隐若现,她玉手执着茶盏,一口一口地吹气,仿佛看不到对面的梁芳。
久等多时的梁芳只得再恭敬问了一遍:
“娘娘召奴婢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赏你点东西。”
万贞儿擡擡下巴,宫女端着一个托盘到他面前,托盘里放着一个白色小瓷瓶。
梁芳大喜,拿起那个小瓷瓶,打开瓶盖一倒,竟是一些药丸,不禁懵住:
“这是——”
“拨云退翳丸,有散风明目消障退翳之效。”
“噢。”
梁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收了起来,揣进袖里,又行了一礼:
“多谢娘娘厚爱,奴婢感激不尽。”
万贞儿轻轻呷了口茶,悠悠一笑:
“感激倒不必,药记得吃,要多吃,好好治治你的眼睛,免得哪天让你找人时,那么多盏灯,那么亮堂的地方,你都看不见。”
梁芳此时方知她的用意,心下大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娘恕罪!奴婢并非有意袖手旁观,委实是年纪渐长,眼神不好使,才没找到汪公公,一时疏忽,还望娘娘宽恕则个!”
“哼。”万贞儿冷笑一声,“眼神不好使倒不要紧,心不老实才容不得!我最讨厌事到临头还耍花花肠子,意图蒙混过关,把别人都当傻子!”
这下梁芳再也不敢辩白了,膝行到她脚下,抓住她的裙角哀求: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娘娘,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这次隔岸观火,也是嫉妒汪公公更得您的宠信,想着,只要他下去了,那您跟前儿,排在最前头的就是奴婢了。娘娘,奴婢所作所为,只是想多点效忠您的机会啊!”
“好吧。”万贞儿缓和了语气,“虽说一时犯了糊涂,但你的一颗心倒是忠诚,这样吧,我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梁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奴婢永远忠于娘娘,绝无二心,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嗯。”万贞儿满意颔首,“起来吧。”
梁芳心中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掌心撑地,缓缓站起身,讨好地笑:
“不知娘娘想要奴婢如何将功赎罪?”
万贞儿微微一笑,轻轻勾了勾手指,珍珠帘幕哗啦啦摇晃,汪直拨开珠帘,自里间踱步而出,冲他笑道:
“梁公公,有些事需交到你手里,帮娘娘办下去。”
汪直离开之后,一道新的圣旨下达: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厂总管太监尚铭,其心不轨,以权谋私,着调往南京孝陵,为先祖扫墓,总管一职,由陈准接任,钦此。”
尚铭两眼一抹黑,当场晕倒,宦官陈准则面色一喜,双手接过圣旨:
“谢主隆恩。”
这个消息传至清宁宫时,太子正在用早膳,梦龄一面给他盛汤,一面道:
“多行不义必自毙,殿下,还真教你说对了,不管是汪直,还是尚铭,都没落得好下场。”
太子夹了口菜,咽进腹中后,笑道:
“爹爹嘴上不说,心里却明镜似的,他忌讳汪直功高震主,但更忌讳落井下石借刀杀人之辈,尚铭机关算尽,真是把自己也算了进去。”
事发之日,汪直言有人给他递刀,引他往金龙那边而去。
现场有锦衣卫值守,谁能做成此事?
微微一想,便能猜出幕后之人。
当初太子有心点拨尚铭,便是利用对方的私心,推到父亲跟前儿,成为父亲眼中的主谋,自己好全身而退。
梦龄不懂其中玄妙,只觉心机叵测之人受惩,也是一桩好事,盛好汤放至太子面前后,像往常那样,转身去窗前卷纱,一边卷一边问:
“新上任的陈准,是你举荐的吗?”
太子点点头:“嗯,他是怀恩公公的人,靠得住。从前爹爹设立西厂,就是为了让御马监牵制司礼监,偏偏尚铭还是个趋炎附势之辈,怀恩公公内忧外患,多有掣肘,如今西厂废汪直除,东厂总管又换了人,往后在和御马监的较量之中,便不落下风了。”
讲完,却不听梦龄接话,他不禁好奇回首,只见梦龄立在窗前,怔怔发着呆,便问:
“梦龄,想什么呢?”
梦龄回过神儿,忙冲他招了招手:
“殿下,你过来。”
他不解,但还是照做,搁下筷,起身走了过去:
“何事?”
梦龄也不答,将他拽到窗前站定,而后歪着脑袋凑上小脸,眨巴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细细来看他的脸。
他被看得不好意思,可那不好意思里又夹杂点享受,也不舍得挪脸,只嗔道:
“干嘛这么盯着我看?不会是想轻薄我吧?”
梦龄嘻嘻一笑,回至原位,指了指他面前的窗台,提示道:
“殿下,素纱揭没了。”
他一愣,循目瞧去,这才发现,窗前竟是一片素纱也无,阳光与自己之间,毫无遮挡,他就那么暴露在阳光下而不自知。
现下,亦是如此。
他擡眸,缓缓瞧向天际的日头,如置梦中。
梦龄的声音传至耳畔,透着浓浓的惊喜:
“奴婢方才观察你,阳光直直洒在你脸上,你看起来没有一点不适,殿下,你已经不怕光了。”
“我不怕光了。”
他喃喃着,探出脑袋,仰起脸庞,近一步感受暖洋洋的日光,闭眼微笑:
“我不怕光了。”
清望阁。
连绵起伏的西山雪景打窗口映进来,熏笼里燃着通红的炭火,朱见深坐在案桌前,翻阅着奏折,也不知里面写了什么,他啪地合上,把奏折甩到一边:
“哼,不像话!”
今日当值的是怀恩,他奉上一盏热茶,关切问道:
“万岁,可是底下又闹出什么民怨沸腾的烂事了?”
朱见深接过茶,轻轻吹气:
“那、那倒不至于,算不了什么大事,不过是汪直那小子,又来惹人嫌。”
“啊?”怀恩颇为意外,“汪公公又怎么了?”
朱见深砰地放下茶盏,指指那个被扔到一边的奏折:
“许、许构在奏折里参他,初到南京,便、便闹起了事,人家不过讽刺他两句,他、他就当街和人打起了架,你说说,像话吗?”
怀恩摇摇头道:“汪公公被贬,定然心里不快,但因为一点口角便当街斗殴,也太沉不住气了,万岁当给他点教训才是。”
闻听此言,朱见深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般,点了点头:
“嗯,传朕的旨,汪、汪直德行有失,降为六品奉御。”
“是。”
怀恩刚应完,外间忽有躁动声传来,朱见深皱眉:
“何事喧哗?”
“万岁稍候,奴婢这就去瞧瞧。”
怀恩躬身退出,不多一会儿,满脸喜色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