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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汪雪水(三)(1 / 2)

一汪雪水(三)

说罢,又举起绣春刀朝那金龙砰砰砍去,一面砍一面喊:

“砍死你,砍死你!”

万贞儿面如土色,怒声大喊:

“锦衣卫呢?干什么吃的!”

正在看笑话的尚铭一个激灵,赶紧率人奔了过去,一拥而上按住汪直,夺过他手中的绣春刀,将他押了过来。

还未近身,一股浓浓的酒味便传至众人鼻中,汪直犹自挣扎辱骂:

“妖物,起开!都给我起开!”

万贞儿抢先一步,声色俱厉:

“汪直,你发什么酒疯!”

只要定义为醉酒之举,非清醒犯上,就还有转圜余地。

谁知,她才出招,太子便紧咬而来,轻飘飘道:

“酒后吐真言嘛。”

朱见深的脸色更难看了。

万贞儿顿时泄气,轻轻闭了下眼睛,心知败局已定。

哗——

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汪直打了个寒颤,即刻清醒过来,看明眼前形势,迷茫无措之时,耳旁传来尚铭的声音:

“胆敢刀砍金龙,汪直,你究竟存了多大的反心!”

汪直一个哆嗦,缓缓回首,盘旋而上的金龙已断为几截,连累得整个鳌山灯也微微歪斜,最上方的皇帝人像滑倒在地,一颗脑袋正好卡在栏杆外,宛如卡在铡刀下。

“万岁!冤枉啊!”

汪直胆裂魂飞,脑袋咚咚磕地:

“您就是给奴婢一千个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存有反心啊,方才属实是昏头晕脑,出现了幻觉,才如此失态!”

终究是多年主仆,兼有知己之情,万贞儿不忍他搭上性命,开口道: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了!”

汪直扭头指了下自己靠过的那座鼎炉,恳声讲述:

“方才奴婢浑身燥热,便坐在那里休息,再睁开眼时,看见一条蛟龙似的大蛇盘卧在地,对着奴婢嘶嘶吐着红信子,奴婢就赶紧跑,可它追着不放,还缠住奴婢脖子,骑在奴婢头上,勒得奴婢喘不过来气。奴婢一恼,干脆豁出去,死命的咬它踢它打它,它受不住便逃了,奴婢气不过,就在后面追,追着追着找不见了,也不知是谁,扔来一把刀,给奴婢指路说:妖蛇在那边呢!奴婢顺着方向过去,看见一条金色的长物,以为是那妖蛇,提刀便砍,哪里知道是鳌山灯的金龙啊!万岁,这灯,这龙,是奴婢的心血,奴婢怎舍得毁了它!”

若是没有前头太子那句话,这番言辞打动不了朱见深十分,也会有个七分,偏偏酒后吐真言五个字如一道狠厉的刺,扎碎了“醉酒之话不作数”的出路,能打动个五分,都要阿弥陀佛了。

而太子,不忘再撒下一把盐,朝他竖起大拇指:

“汪公公好胆色!便是妖物骑头,也要砍成两截,若换做人,只怕早被碎尸万段了!”

“不,不。”

汪直急忙开口辩解,然而帝王冰冷的声音已传至耳畔:

“汪、汪直殿前失仪,以下犯上,念有功在身,朕网开一面,着、着调往南京御马监,明日启程。”

言毕,冷冷瞟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汪直心如死灰,瘫坐在地。

看了场热闹,折的是万贞儿的人,周太后也不困了,脸上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瞟了眼那边的梁芳,临走前咕哝了声:

“都调去才好呢。”

太子心中亦觉畅快,带着报复的快意,居高临下的打汪直面前经过。

一如当年母亲遗体被擡走后,他们对他做的那般。

其他的人,众嫔妃自不敢多言,忙作鸟兽散。怀恩凛然正色,随朱见深而去,尚铭、梁芳各有各的算盘,唯有万贞儿不着急离去,等所有人都散了,才对着汪直轻轻叹了口气:

“弄成这副鬼样子,去我那里收拾收拾吧。”

万安宫。

整理完仪容的汪直坐在绣墩上,睁着眼睛张大嘴巴,由着医官细细察看。

察看完毕,医官向暖榻上的万贞儿禀道:

“回娘娘,是五石散。”

“五石散?”万贞儿与汪直同时直起身。

“不错。”医官颔首,“五石散在魏晋时期很是流行,服用它,会觉浑身燥热体力加强,精神恍惚达到忘我之境,甚至产生幻觉,是以魏晋名士常常会有惊世骇俗之举。但若毫无节制的滥用,对身体会有极大的损害,不少人因此丧命,后来,它便渐渐衰落,成了禁药。”

“原来如此。”汪直茅塞顿开,“怪道奴婢总想喝酒呢。”

“酒主挥发,对食用五石散有好处。但酒喝多了,便会醉,醉了,再加上五石散本身的药性,虚妄的幻觉就冒出来了。”

医官说完,万贞儿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医官退下,殿门合上,只留万贞儿与汪直单独叙话。

汪直低首沉思片刻,不死心地问:

“娘娘,若您将此事上报给万岁——”

万贞儿擡手打断,淡淡道:

“上报,我肯定是要上报的,但你——发配到南京的结局,改不了。”

仅剩的一点希望被浇熄,汪直的眸子黯了下去。

万贞儿道:“万岁已对你起了戒心,便是真相大白又如何?人与人之间的裂隙,没那么好缝补的,只要你一天站在高位,他就一天不能安心。我上报此事,不过是想拽下那个递刀的,杀鸡儆猴,至于你嘛,别再想着出人头地了,夹着尾巴茍活吧。”

“是。”汪直垂下眼帘,“成者王败者寇,奴婢输了这一局,狼狈离场,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可惜了与娘娘多年的主仆情分,往后不能再为您冲锋陷阵,排忧解难了。”

他虽诡诈狠辣,却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这辈子佩服的人没几个,万贞儿便是其中之一,因此讲这些话完全发自肺腑,不掺半点虚假,说到最后,竟垂下泪来。

万贞儿亦是鼻子一酸,微微笑道:

“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后招,若我赢了,成功扶杬儿登基,届时再召你回来。”

汪直哽咽点头:“奴婢会日日为娘娘祈祷,愿您早日达成所愿。”

“这倒是其次。”万贞儿摇头轻笑,“重要的是,你得好好想一想,想明白自己怎么摔的,五石散——是谁下的。”

西苑。

折腾了一宿,回至这里时,已是天明。

他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去了太液池畔的梅林。

他想,她会在那里等着他。

果然,一片银装素裹中,朵朵红梅掩映出一个袅娜身影。

一如初见。

当时他只是个六岁男童,才入宫不久,受了欺负躲在这里哭,正抹着泪,一条绢帕递来,擡头,映入眼帘的,是个六岁女童。

他接过绢帕擦泪,她坐到他旁边,就这样与他聊起了天:

“你叫什么名字?”

“汪直。”

“你干什么哭呢?”

“我是俘虏,他们都看不起我,整日里嘲笑我打骂我。”

“唉,都是下等人,看得起看不起,有什么分别?”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不说话了,只托着下巴,静静坐在那里。

鬼使神差的,他也不想走,就这么沉默的待着,过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

“你干嘛一直坐在这儿?”

“我今儿个休沐,来看看景。”

“大冷天的,好不容易赶上休沐,你不在屋里暖和,跑这儿受冻?”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叫映雪,楚梅映雪数枝艳。你瞧,这里的景是不是恰好对上了我的名字?”

“哦~”他恍然,又道:“听你谈吐不凡,家境想来不错,怎会入宫呢?”

她黯然垂首:“没了,都没了。”

“对不住,惹你伤心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嬷嬷说,披着一张人皮不容易,大家都是苦过来的。”

他点头,甚觉有理。

她又擡眸:“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还以为这景是专为我而设的,可嬷嬷说,这里年年都如此,怎可能是为我一个人而设呢?碰巧罢了。但我觉得,便是碰巧,那也算老天爷的安排,否则怎么不是梨树、杏树呢?老天爷定然知晓我要来,就早早安排人种上,一年一年的,直到我来看到它,你说对不对?”

红梅傲雪,玉树琼花,清冷而宁静。

汪直瞧了片刻,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