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母亲
没有人可以一边说着“我在自我牺牲”,一边心里不觉得苦。我母亲的矛盾在于,她完全相信奉献是伟大而高尚的,但是奉献和自我牺牲所带来的厌恶、欲望和各种苦涩已经到了她自己没法承受的地步。我的母亲一面强迫自己不断地奉献和牺牲,一面苦苦对抗自由被剥夺的痛苦。
母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付出并没有把她变成一个神。倘若做一个受害者,她会受尽嘲讽,而如果做一个悍妇,她会遭人憎恨。她的女儿们都不想步她的后尘。
——波伏瓦①《一种非常安逸的死亡》
凯特柯克帕特里克著;刘海平译.成为波伏瓦[M].北京:中信出版社,2021.
自打易言有记忆开始,母亲就一直很好强。
如果在外面和别人吵架,母亲丝毫不怵外人。
“我不比别人差。”
易母曾这样说过。②
曾经易言很讨厌母亲的强势,直到在网上看到一句话:
“为什么你的母亲无所不能,还不是拜你那个无能的爹所赐!”
易言才记起这个家庭有个成年男性,他是父亲。
是那个只留下背影的父亲,那个永远不和她们一起出门的父亲,那个总是对待家庭不管不问的父亲,那个在休息日自己去钓鱼的父亲,那个好像根本没有结婚生子的父亲,那个……没有责任感的父亲,那个懦弱的父亲造就了这一场世代轮回的悲剧。
母亲独自一人面对生活,她只能要强,面对两个需要指导教养的孩子,她必须坚强,她必须霸道,她必须强势。
这里是社会底层,遵守的是自然法则,没有人文关怀,决不能露出软弱的样子,否则别人觉得你好欺负。
可笑的是,当易言笑着对易母分享那句话的时候,易母十分愤怒道:
“你给我闭嘴!他是你的父亲,我可以指责你的父亲,你作为女儿,你不可以这么说你的父亲!”
哦。
是我自作主张了。
是我没有礼教,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
易言帮易母说话是因为共情于易母,没想到会遭到易母如此严厉的训斥,易言之后再也不敢在母亲抱怨父亲时附和了。
很久之后,易言才想明白了,易母的目的可能就是这样。
她先在易言面前抱怨易父的不好,引起易言的同情,然后易言会指责易父,这时候易母再批评易言。
这样一来,既有人骂易父替自己出气,又可以保全自己的贤妻良母的名声。
易父对女儿易言的态度,可比对她这个妻子要好很多,易言骂易父,易父不会还嘴,别人知道了也会指责易父和易言的不是,谁都骂不到她这个兼顾妻子与母亲的人身上。
呵~完美人设到手了~
“当初煤矿效益不好,我劝恁爹别结算,不听我的,非要结算,结算才十万块钱,到现在花的差不多了。”
易母又开始说起煤矿的结算金事情了。
当年,煤矿效益不好,工资拖欠了几个月,矿上给出了解决方案:要么拿结算钱,提前退休,要么到外地的煤矿干活。
胆小的易父不想到外地工作,也怕拿不到工资,选择结算,最终只拿到十万块。
“当初嫁给你爹,就是图恁爹有个工人身份,谁知道到了老年,没有工了。”
易母再一次抱怨:“都怪你姥姥、姥爷,说你爹老实,是矿上的工人,工作稳定,我嫁过去不会挨饿。哼,嫁过来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易母第无数次埋怨姥姥姥爷,怨他们让她嫁给易父。
易言对此表示怀疑,因为易母曾经很多次都夸奖过易父的样貌,有次还说一句,“你以后别学我恋爱脑,我当初就是看你爸长得好……”
后面的话不用听了,根据生活中的诸多细节,易言推断:易母当初是愿意这桩婚事的,易父没相中易母,易家也没相中易母,考虑到自家情况,还是选了易母。
易家人过了几十年,始终不喜欢易母。
易母也没想到,易父能如此靠不住,易家人能如此绝情。
为了安慰自己,给自己一个发泄口,把这一切的不顺意归到父母头上。
想到这里,易言忍不住笑了,真不愧是母女,她跟易母学得很像。
易母抱怨自己的名字不好,算命的告诉她,如果她的名字是“俪”,她的日子就好多了。
易母忘记了,父母不识字,只在建国的时候上过几天“扫盲班”,“莉”字已经是他们认识的高级字了。
易母在姥姥的葬礼后哭得泣不成声,“我真是没用,没让老娘过上一天好日子。”
从易母身上,易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常言道:“虱子多了不怕痒”。
“当初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离婚了。”
这句话听多了,没感觉,不具有杀伤力,易言听了没有停下手里的活,继续切着韭菜。
韭菜是一种特别好的菜,割完一茬,还能再割,只要根在土里,好像有无穷尽的韭菜可以收割。
只不过,一茬不如一茬。
说完了那句话,该说这句话了。
“唉——人,生来就是受罪的。”易母再次感叹。
易言不说话,因为这样的话语,易母早就说过千万遍了。
从很小的时候,易言就听到这种话了,她是在易母的抱怨声中长大的。
母亲的抱怨如同生长激素③打进易言的心脏,使其迅速“异化成长”。
即使易言是一个孩子,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都没有成长到可以承受成年人的压力,她作为母亲的女儿,她必须孝顺自己的父母,必然承担不成熟的父母的责任。
就这样,她调转身份,成为易父易母的“父母”,努力承担他们的精神压力,缓解他们的情绪焦虑,承担家庭的经济责任。④
易母不想花钱租房,一直想卖掉房子,购买菜煎饼的门面房,但房产证上登记的是易父的名字。
易母找到易言诉说自己的辛苦,易言被说动,去劝易父同意卖房,易父问:“那房子太小了,卖了那个房子你住哪里?”
易言哽咽住,不是为夹在父母之间为难,而是为易父有想着为她留一个归处。
当她询问易母时,易母道:“反正你也不回家,我把阳台收拾出来,你偶尔回家住那里就是了。”
同样身为女性的母亲,并没有为女儿在家里预留一个位置。
阳台根本没有隐私性,路人只要经过,谁都能看见里面的情况。
易言:“那你得给我安装一个门。”
易母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易母来到易言房间,“我刚想了一下,阳台装门太浪费了,你用窗帘遮一下就行了,好吧?”
注意!这里的“好吧”不是在争取同意,而是说“你行了,别闹了,你必须答应”的意思。⑤
一个年近30岁的女人,寄居在亲生父母家的阳台。
按照周围人喜欢“窥私”⑥的习性,一定会问窗帘里面有什么。
听了易母的话,易言确定了,她没有家了。
为此,易言哭了一晚上,她在朋友那里得到的爱终究弥补不了亲情之爱的缺失。
不论她怎样自欺欺人,她就是一个没有亲人爱的东西。
无论怎样,她还是想得到亲情,她做不到和家人一刀两断。
想起了大家痛斥的“恋爱脑”,易言也是一个“恋爱脑”,只是她恋的是亲情,不是爱情。
曾经,夏雪茗实在时受不了易言一天到晚念叨“自己穷”的样子,问易言:“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不幸都归于没钱?”
“不然呢?如果我把痛苦归结于没有爱,我只会更绝望。”
易言这样答道。
在易言看来:血液遗传是命运的诅咒。
快过年了,易父的工厂也停工了,菜煎饼店里的活有人分担一些,易母和易言稍微轻松些。
易言一觉醒来,打开手机首先查看睡眠软件,看一下数据情况如何。
自从回家就没怎么睡好觉,再次开启睡眠软件检测自己的睡眠情况。
打鼾次数为3次。
梦语次数为2次。
翻身次数为15次。
易言很久之前就发现父母和弟弟都有打鼾的问题,她推测自己应该也存在这个遗传病,一直无法客观验证,直到出现了睡眠软件,通过录音分析,可以知道睡眠状况如何。
高科技真神奇,解决了好多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温度比学校低,易言冻得直发抖。
她的房间里有空调,易母认为冬天没必要开空调,易言也不敢开,一直开着电热毯。
易言来到店铺,发现店里的人是易父,不是易母。
“阿妈呢?”易言问易父。
易父手里忙活着菜煎饼,“你妈还没起床。”
没起床?不可能,易母不会晚起床,要么是生病了,要么就是……又吵架了。
易言看向在阳台捋韭菜的易家奶奶,可以确定了:易父和易母又吵架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易言希望父母不在一起生活就好了,因为他们处在同一间屋子里除了吵架,还是吵架。
临近春节,一年难得休息几天的易父在家时间比平常久,与易母吵架是必然结果。
见多不怪的易言连吵架原因都不想知道,一丁点儿的小事都能吵起来,追问原因也没有意义。
按照往常一样,该怎么吃饭就怎么吃饭,该怎么干活还是怎么干活。
有的顾客进门看到是易父看店,又退了出去。
原因无他,易父做得菜煎饼不如易母做得好吃,倔强的易父不按顾客的要求来做。
有的顾客喜欢吃煎得脆脆的煎饼,易父心急,煎饼熟了就放到盘子里,没有达到顾客的要求,他还说:“差不多了,再过一会就要糊了。”
有的顾客不爱吃辣椒,易父却说:“大老爷们儿,怎么能不爱吃辣椒呢?能吃辣能当家呀!”
不吃辣就是不吃辣,跟性别有什么关系!
易父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的顾客身上,做出的菜煎饼都不是顾客喜欢吃的,久而久之,熟客一看到是易父就不进店了。
不过,中午忙完,算下来人也不少。
正吃着饭,易言听到了一阵拖拉物品的小推车杂音,她透过推拉门,看到一个大婶拉着一个小推车向煎饼铺而来。
有些奇怪,易言打量着这个大婶,嗯,有些眼熟,再看看小推车上堆着一些简单的行李,还有两大桶食用油。奇怪感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