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儿,恁妈呢?”大婶憨厚地问。
易言退一步,让大婶进店:“阿妈不舒服,现在不在店里,在家里呢。”
大婶:“我之前麻烦恁妈帮我租的房子,我现在退租了,想在恁店里等房东。”
易言:“好啊,我给你倒点热水,天冷,你暖暖身子。”
“谢谢啊。”大婶是个爽快人,“快过年了,老家的姊妹开了个早餐店,让我过去帮忙,我就不在这租房子啦,准备回家啦。”
“那也挺好的,回家也挺好的。”易言附和。
易言印象中,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易母在街道边开店,有时会帮邻里介绍一些消息,比如找什么人啦,租房子啦之类的。
易父在一旁切菜,菜刀落在案板上发出咚咚声。
大婶说:“大哥干活挺麻利的。”
“昂,我儿子干活麻利,干活可好了。”易家奶奶为易父感到十足的骄傲。
易父没说话,案板的“咚咚”声逐渐加快,更加急迫地展示出表演者的“优秀”。
没等一会儿,房东就到了。
大婶笑着起身迎上去:“老大哥,房子我就不续租了,我听说拆迁的事……”
“你别说什么拆迁的事!你不租就不租!!提什么拆迁!!!”
老大爷年纪一把,没想到说话底气这么足,这声响好像核弹爆炸似的,易言不禁担心起这个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了。
“不是的,我家里……”
“拆迁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想租就拉倒!!”
“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说……”
“你少提拆迁!拆迁怎么了!!你大不了就不租!!!”
老大爷的声音像过年的鞭炮,震得老房子的裂缝好像更深了。
看着老大爷凶神恶煞的样子,易言想替大婶说几句话,但是没那个胆子。
易父更不用提了,早就没有人影,躲进屋里去了。
“老大哥你听我说,我家亲戚让我跟她一起干早点,我想回老家了,我没别的意思。”
谢天谢地,谢老大爷“隆恩”,准许大婶说出完整的语句。
经过大婶的不断“求情”,老大爷终于消气,“批准”了大婶的回家请求,拿走了大婶手里的房门钥匙。
押金就别提了,肯定不会退的。
老大爷走后,大婶问易言:“恁家搁哪里?我想见见恁妈妈,跟她说一声。”
看着这位有礼貌的大婶,易言心生好感:“我带你去吧。”
回到家,易言到易母旁边,轻声喊着:“妈,有个大婶来看你,之前你给她介绍房子,她现在不租了,要走了,跟你打声招呼。”
易母坐起身披上衣物,“你去请她进来。”
易言走到楼梯门外,对大婶道:“婶子,你进去和我妈说话吧,我帮你看着你的行李。”
大婶的小推车不方便进出楼梯口。
大婶:“好啊,谢谢。”
也没聊多久,大婶就从屋里走出来了,易母跟在她身后。
大婶把小推车上的两桶油拿下来,“这是我做生意剩下来的两桶油,你也做生意,这两桶油就留给你用,反正我也拿不走。”
“行,我也不跟你假客气。”易母爽快收下。
在豆油般金灿灿的夕阳下,易母和准备回老家的大婶告别,大婶拖着小推车慢慢向前走,小推车上的行李随着大婶的步子微微晃动。
天气太冷,易母转身回家,易言拎起两桶油跟随易母回家。
“你又跟我爸吵架了?”易言问易母。
“嗯。”易母打开“抱怨按钮”,“你爹那个人真是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事情很简单,易母交电费时,发现电费非常高,不像是一家用的,她查电表才发现有人偷电,把自家的线接到了店铺的电表上。
易母气得破口大骂,偷电的人没敢出来,她喋喋不休一直骂了两个小时。
易父不帮忙就罢了,他还嫌弃易母丢人,让她别骂了。
易母看着指望不上的丈夫,又想到偷电的缺德货,气得急火攻心,直接回家躺着,撂摊子不干了。
易言听得真是五味杂陈,她知道这地方的人穷,也知道这地方的人素质差,知道会有人从楼上扔带着生理期血的卫生纸,没想到都这个时代了,还有人偷电!
易言知道易父不可靠,知道易父要面子,知道易父总是拆易母的台子,但是没想到易父这么指望不上。
现在,易言就像以前一样,又要安慰易母了,又要和以前一样听易母抱怨,然而她学聪明了,她不会去指责父亲,那势必会遭到维护父亲的母亲的攻击。
易言没想到的是,她还没张嘴,易母说出了句:“你以后可不能找像你爸这种人,这日子过得太憋屈了,什么事都指望不上他,还脾气倔、又暴躁,还喜欢指指点点。”
易言沉默了一会,“我不想结婚,你看你和我爸的婚姻都烂成什么样了,我不想过上你这样的生活。”
我不想结婚,我不想嫁给我爸这样的懦夫,成为我妈那样的怨妇,生下像我弟那样的孩子。
我不要那样。
我宁愿单身。
这不是易言第一次和易母表明自己不结婚的想法了。
易母:“你不能这么自私?”
易言:“我不结婚怎么就是自私了?”
易母:“结婚生子是每个人的任务,是社会派给每个人的任务,每个人都要完成的。”
人,既是劳动力,也是消费力。劳动力是整个社会稳定的支撑点,消费力是推进社会进步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没有了生育率,整个社会无法正常运转。
好,就在此时此刻的当下,母亲和女儿的话题从家庭争吵变成了社会责任。
“你不要放大问题,我们在讨论家庭问题。你和我爸的婚姻关系如此恶劣,在婚姻这件事上,你还有我爸,没有资格教训我。”
易言的声音很小很轻很坚定,小得像悄悄话一样,只够易言和易母两人听见。
声音小也没关系,足够坚定就行,坚定得像是闪闪发光的钻石。
也许是一直没吃饭的缘故,易母听后没有说话,易言以为易母需要更多的开导时,易母已经开始自我催眠了。
易母当“没事人”开导易言:“咱命贱,咱一出生就是受苦的。咱得认命。”
易言:“……”
“谁家不是这样,谁家得生活都难过,都是一地鸡毛。”⑦
易母经常把“一地鸡毛”挂在嘴边,易言曾经想过,如果可能的话,刘震云可能是易母最喜爱的作家。
一地鸡毛?她家里没有一地鸡毛,只有一滩又一滩鸡屎。
“我现在就是扔下菜煎饼摊子一天而已,明天就得回去继续干活,和你爹生了这么多回气,到最后,还不是得跟你爹过日子。人活着就得受苦啊。”
“……”
易言看着易母,觉得她又可怜又可恨。
“不是的,别人的家庭根本不是这样的。”
“不是的,妈妈,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充满争吵,不是所有的家庭将快乐视为罪恶。”
“别家的孩子没有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的争吵冲突中。”
这些话,易言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这些话就算说出来也没有用。
她不能说走就走,扔下孩子不管,因为她是妈妈。
妈妈说也说过,骂也骂过,怨也怨过,恨也恨过,她没有办法,她离不开孩子的父亲。
她就像磨坊里的骡子一样,一辈子被困在磨坊里打转,永远为这个捆绑着她的家劳作。
……
“要不是为了我,她早就离婚了。”
“如果我能在母亲结婚前时遇到她,我会告诉她——别和那个男人结婚。”
“如果我能在母亲怀孕时遇到她,我会告诉她——如果当初准备把我打掉,那就打掉吧。人要及时止损。”
……
那根连接母女的脐带化作了锁链,一端拴在了母亲的脖子上,另一端拴在女儿的脖子上。我们都很痛苦,我们都想解脱,我们都失败了。
每一次挣扎只是徒增痛苦,母亲痛,女儿也痛。
好像只有痛苦,才能感受到自己是在活着,或者说,痛苦就是活着。
周而复始,一切随着血液遗传世世代代轮转
……
易言在《随笔》里记下这些文字。
面对原生家庭,易言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好像怎么样都改变不了这个糟糕的现状。
……
“他们不是不好的父母,我不是不好的孩子,只是我们没有缘分而已。
如果他遇到了一个温柔的妻子,他会是幸福的。
如果她遇到了一个勇敢的丈夫,她会是幸福的。
如果她遇到了温柔的父母,她会是幸福的。
如果他拥有心理健康的家庭,他会是幸福的。
只可惜,没有如果。”
……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算了,就这样吧。
虽然精神上有损伤,最起码没被饿死,没被打死。
易言一边觉得自己好可怜,又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好很多了,然后被这种矛盾的情感撕扯。
也许,就是文学中的主人公都无法反抗的命运。
“我有罪。我应该活在痛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