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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餐桌(1 / 2)

家族餐桌

我阅读一个家族的预言

我看到的痛苦并不比痛苦更多

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

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

——《书籍》西川①

西川著.西川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140页。

走到煎饼店门口,易言看到旁边的豆脑摊和炸串摊挤满了人。

她和豆脑摊老板打了声招呼:“姨,你的生意还是那么好啊!”

豆脑店老板招呼一声:“你们放假啦?”

易言笑道:“是啊,放假啦!”

“呦!俺滴千金大小姐回来啦~”易母看到回来的易言高兴道。

半年没见到女儿的易母很是高兴,开玩笑道:“你去把盆里的碗刷刷,来了就得干活!”说完放声大笑。

易言看到易母眼角刀刻般的的皱纹和灰白色的头发,算了,母亲开心就好。

她心里这样想着,走到洗碗盆那边开始洗碗。

易母卖菜煎饼,吃起来太干了,会煮杂粮稀饭和小米粥售卖,一元一碗。

一个面部黢黑的中年妇女喝了一口小米粥,好奇道:“这是恁(nén,方言,即你们)家闺女吗?”

易母熟络地和她搭话:“是,她读大学,一学期只回来一次。”

中年妇女道:“怪不得,我说呢,没见过,还以为你只有一个儿子呢。”

易母笑道:“不是滴~俺家有两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个是大女儿,小的才是儿子。”

中年妇女习以为常道:“现在的家庭都是这样,一个大女儿,一个小儿子,几乎都是姐弟。”

易母道:“凑一个‘好’字,吉利。”

中年妇女偷偷盯着易言看了一阵,声音低了一些,“看气质,跟你这一家人不像,是小时候送出去,长大了接回来的?”

“不是的,这是从小养到大的。”易母也不生气,“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过,俺闺女老是说普通话,不带本地口音,都以为她是外地来的。”

“看着气质跟恁不一样,还以为跟老赵家一样呢,老赵家就是以前把闺女给别人家养,长大了再要回来的嘞。”

中年妇女说话时的神情就像说着早晨吃油条一样自然。

易母道:“老赵家的两口子都精明,俺比不上人。”

中年妇女站起身,“走了,吃饱了回家了。干了一天的活累死了,回家直接洗洗睡觉了。”

“走,有空再来找我聊天儿。”易母边向中年妇女道别,边把小碗递给刚来的顾客让她选菜。

女孩走到摆放各类蔬菜的冰箱面前,打开冰箱的透明面板,选了几种蔬菜,“不要辣椒,加一个鸡蛋。”

很显然,女孩是这里的常客。

这个顾客易言认得,是她的小学同学。

易言没有打招呼,假装不认识地把洗干净的碗摆放整齐。

“总共七块五。”易母看着碗里的菜,“菜太少了,给你加点。”

她走到冰箱前,又多加了一些菜。

易母熟练地做好菜煎饼,女孩拿好离开。

“这小女孩身体不好,可怜呐。”易母突然对易言说出这样一句话。

怎么说起这个?易言茫然,“她有什么病?”

易母小声道:“心脏病,所以这小孩谈了恋爱也不能结婚,心脏病太严重,不能生孩子。”

易言默然,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本以为是为女孩身体不好,才说她可怜,到最后还是因为这女孩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才觉得她可怜。

在这个城乡接合部里,女人长得丑没关系,要是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才是大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算不上“生产资料”。②

门口叫卖章鱼小丸子的喇叭不断循环,易母问:“你吃章鱼小丸子吗?”

易言怕易母说她贪嘴,道:“不吃。”

易母看着章鱼小丸子的摊子,很是羡慕:“那个摊子生意可好了,不像咱家的摊子冷冷清清。”

“小孩都爱吃章鱼小丸子。”易言把新鲜的讯息告诉易母。

易母叹口气:“是啊,我的菜煎饼过时了,没有章鱼小丸子这个新鲜玩意招人喜欢。”

“那你也做些新鲜玩意儿卖不就行了?”易言不在意道。

易母否定道:“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咱这个地方几乎快没人了,老人和小孩占多数,小孩也很少,这买卖干不了多久就不行了,还是菜煎饼更长久一些。”

易言不说话,每次易母都会羡慕别人挣得多,但她不会换买卖,只是抱怨,抱怨自己有多辛苦,抱怨家里人多么的不理解她。

“恁那个死爹,下班了都不知道帮我干点活。别人家的男人下了班,还会帮媳妇继续干活,要么就是一个人干两三分工。”

对于易母的怨气,易言不敢吱声,把土豆皮削掉,放进盆里清洗。

“之前那份工,厂子都欠了半年的工资里,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他还不想走,还想在那个厂子里接着干,心里没有点数。”

易言知道那个厂子活轻松,厂里的人好说话,易父在里面过得安稳、有尊严,不想换工作。

还是老样子,她不敢说话,手上忙着把土豆削成丝。

“吃东西也不让人省心,我那天跟他说了,那鱼要么一顿吃完,要么就倒掉。他倒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鱼还是剩一口,我说倒了,他拦着不让,说留着,他又说我浪费。这人真有病。”

几十年了,自易言有记忆以来,易父总会吃东西剩一口。

易言怀疑是童年创伤造成了易父的这个病症,有可能因为小时候没吃的,所以养成了留一口的生活习惯。

这些抱怨,易母抱怨了多少遍,易言就听了多少遍了。

对于母亲的痛苦,易言无能为力,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跟着母音一起痛苦。

这个家庭里的每个人都被淹没在痛苦之海中,不得往生。

“我回来的时候听到了喇叭声,谁家办白事?”易言想通过这件事转移话题。

这里的风俗是办白事才会请演出团的人来,也叫“请喇叭”,往往会把“喇叭”和白事放在一起,相当于划等号了。

易母拿出钱盒子准备数钱,“养鸽子的。”

自打易言一家从20年前搬到这里,她就发现了有人在筒子楼顶养鸽子。

那人每天早晨都会把鸽子群放出去,然后不管不问,他知道到了时间,鸽子会自己回来。

易言小学放学时,会看到在天空里自由自在飞翔的鸽子。

初中放学晚,就见不到鸽子了。

之后也没有擡起头看天空的悠闲时光了,每天都在为生计奔波。

一眨眼,20年过去了,她长大了,养鸽子的人也死了。

“那群鸽子呢?”她问。

“谁知道。”易母数好了现金,打开手机支付宝和微信,看看收了多少钱。

在这里,每天都有人死,谁会在乎谁的死亡。

“呦,老爷回来了。”易母看到了正在停摩托车的易父。

易父今年已经54岁了,在一家器材厂干活。

54岁,还差一年就能领养老金了。

易母不时就提起这件事,等易父过了55岁就能领养老金,不用交五险一金,家里的拮据状况能好一些。

社保钱压得易母喘不过气,自己交社保最少一个月要交一千五,易父和易母两个人每个月要交三千多的社保钱。

易母一个月也就四千块,易父打工赚得四千块就用来做生活费。

当初的父亲从煤矿下岗的十万结算费,在这些年里也花得差不多了。

易言今年已经27岁了,读研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可以补贴家用,还需要向父母索要每年八千块的学费,生活费和学校医保费是易言自己解决。

易学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在私立中学复读,一年四万。

这日子过的,饿不死,冻不死,就挣扎在贫困边缘。

算啦,至少没有贷款欠着,疫情期间没有贷款已经很幸运啦。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易父一边脱下厚外套,一边问易言:“今天晚上吃什么?”

易言:“吃炸鸡。”

刚才路过炸鸡店,香味十分诱人。

易父头也不擡道:“炸鸡这么油腻,对身体不好。”

易言换一个想法:“那吃调凉菜。”

家附近的调凉菜很好吃,易言上学的时候就想吃,可惜离家太远,吃不到。

易父拒绝:“冬天吃调凉菜,多冷啊。”

易言道:“那就用微波炉打一下,稍微热热。”

易父再次提出问题:“热了的凉菜还叫凉菜吗?”

几次被否定,易言开始烦躁。

父母总是这样,出现问题,先询问意见,然后再不断否定,直到说出他们想让孩子选择的选项才会作罢。

看似有选择,实际根本没有。

父母始终掌控着孩子,还得了一个“尊重孩子”的美名。③

啊!我那诡计多端的父母啊!

易言无奈道:“你想吃什么,你说出来,我复述一遍给你听。”

易母听到这里,憋不住笑出声,对易父道:“你想吃什么你就直说,买就是了,家里穷是穷,还不至于吃不上饭。”

易父不说话,出门买菜去了。

易母租的店面是一个居民楼的第一层,房子面积很大,和易家的住房构造一样,前面是自己扩建的院子,后面是居民楼的原住面积,可以供一家人正常居住。

易母把院子当做店面,屋内的房间就用作家里人吃饭。

自从易母开了这家菜煎饼店,除了过年才会在家吃,其余时间都是在店铺吃。

易言一想到要和父亲一起吃饭就很烦,饭桌上一定会重复那几个老掉牙的问题,比如:

“你什么时候毕业?”

易父自从易言读研一时就开始询问这个问题,他不记得易言什么时候毕业,就像他从不记得易言的出生年份一样。

可是,他记得易言已经长大了,到了他期盼已久的应该向家里给钱,而不是向家里要钱的那个年纪了。

易言嚼着嘴里的东西,情绪平静道:“我现在读研二,明天六月就能毕业,工作了。”

接下来应该是工作问题了。

“你毕业之后包分配吗?”

易父又开始了这个早已重复几百遍的问题。

易言给出早已重复几百遍的回答:“不包。”

“以前上大学还包分配工作的。”易父抿了一口白酒,拿起筷子夹起猪头肉塞进嘴里。

易父有轻微脑梗,医生说了不要喝酒,嗜酒如命的父亲还是会喝,即便家人阻止也要喝酒,即便冒着死亡的风险也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