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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餐桌(2 / 2)

易言咽下嘴里的东西:“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时代早就变了。”

20世纪是煤矿的光辉岁月,易父作为曾经的煤矿工人,沉浸在光辉岁月里无法自拔。

光辉岁月和伤疤一样,让人忍不住一再反刍。

衰老的人总是爱提起以前。

老去的人不止是易父一人,易言不知,她也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为被时代抛弃的人。

接下来要出场应该是在某高校当教授的远方表叔了,那个在易言考研成功之后,易父才第一次提到的、在江城做大学教授的远方表叔。

“你有个表叔在XX大学当教授。”易父喝得满脸通红,说着重复了无数遍的话。

每当一个人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少时,他们会通过贬低他人的方式来获得自我认同感。

或者,把别人的荣耀当成自己的来吹嘘,说他们认识哪个大人物,说自己和那位大人物的关系有多好,借此擡高自己的身价。

面对每天都在重复过去的易父,易言烦躁且无奈。

易父一如既往道:“你——毕业之后当老师?”

易言吸了一口气,忍下烦躁:“我不想当老师。”

活在过去不肯醒来的易父擡起眼皮,盯着易言,“当老师有什么不好?女孩子就是应该去当老师,老师是一个多么清闲的活,大家都羡慕当老师的,你看谁家的小女孩不是去当老师的?”

在易父的认知里,或者幻想里,教师是最好的工作。

女孩子不可以过得太好,过得太好,父母掌控不了。

也不可以过得太差,过得差,他们脸上没面子,又是他们的负担。

教师最好的职业,他们做父母说出去有面子,孩子又不会太富裕,他们能拿捏得住孩子。

易言看着双眼浑浊的易父,平静道:

“我同学都去当老师了,我一见到她们,她们就跟我说现在不是以前那样,上课、改作业就完了,还要干其他工作,当老师很辛苦的。

再说了,我的性格也不适合当老师。

我再说一次,时代早就变了,老师的工作内容早就不是上个世纪那种轻松的工作了,你怎么就不信呢?”

“老师的工作轻不轻松,我不知道,你的性格怎么就不适合当老师呢?”易父还在要求易言服从安排。

他没有能力,并不耽误他对权利的渴望。

虽然他一无所有,他至少还有父权。

还好他是处在社会低层,如果给了他更大的权利,那真是不敢想象。

“表叔能当大学教授,为什么你不能?”易言的反问,易父不吭声。

每个人的时钟都不同。

大学教授和易父同龄,教授在不断学习新知识,他的时钟是正常运转的,而易父的时钟是停止的。

悲剧点在于:易言可以尊重易父的时钟,而易父不愿接受易言的个性。

易言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你其实根本不了解我,你不知道现在社会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也没读过什么书,阅历也没多少,但是你觉得你是父亲,我是女儿,所以我就要听从你的安排,按照你的要求来,这是你的想法,可你的想法早就过时了,不符合现在这个社会的运行法则了,你的建议不能为我提供更好的未来,所以我不接受你的建议。”

父母总是喜欢在饭桌上表现自己对于孩子的掌控权,像动物世界的自然法则一样。

上位者以下位者的情绪为食,下位者食不下咽的样子让他们大快朵颐。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不说了,你尝尝这个芹菜炒肉,你妈今天中午炒的。”易父不想听女儿的长篇大论。

易言不喜欢吃芹菜,甚至是讨厌芹菜,但是易母喜欢,炒芹菜是餐桌上经常出现的一道菜。

小时候,易言见到芹菜根本一口不吃,易母不高兴,觉得易言挑食,狠狠揍了易言一顿。

易言为了不让自己再挨一顿揍,硬着头皮吃了芹菜。

易母还笑着告诉别人,小孩挑食打一顿就好了。

别人问易言喜欢吃芹菜吗,易言都会点头说喜欢。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里又不是自己的房子,也不是自己的家。

长大后在外求学,易言一顿芹菜都没吃过。

那感觉真快乐,就像鸽子离开了鸟笼一样快活。

易言看都没看芹菜:“我不吃。”

“又生气了,你不是喜欢吃芹菜吗?知道你今天回来,你妈专门给你做的。”易父夹起芹菜放进易言的碗里。

易言夹起芹菜放回菜盘里。

“行,不吃拉倒。”易父继续吃饭。

易母忙活完外面的活,进来吃饭,问易言:“你怎么不吃芹菜?你不是最喜欢吃芹菜吗?我专门给你做的。”

易父说:“小妮子又生气了,不愿意吃。”

“又生什么气?你这刚到家怎么又生气了?我和恁爹说啥你不喜欢的话了?”

易母夹起一筷子的芹菜,“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别一天到晚老爱生气,心眼子不能那么小!”

易言不生气,她早就麻木了,夹起芹菜塞进嘴里。

“这就对啦,这里是你的家,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和你爹都为你着想,怎么会害你呢?

也不知道你为啥老是生我们的气,都不和我们亲近。”

易母喝了口碗里的稀饭。

早就说过不喜欢芹菜了,父母根本不记得,他们只记得他们想听到的话。

不想继续和父母说话,易言喝完碗里的饭:“我吃饱了,我去帮你们干活。”

易言回到家就是帮工,就得干活,不然就是不孝。

她可不想顶着“不孝”的帽子生活在这个破旧的自上个世纪就存在的城乡接合部里。

易母把手里的碗放在桌上:“你不能一生气就不吃饭啊?这才吃多少啊?”

易言不可思议道:“我吃饱了。”

她最近正在减肥,胃口减小了,不像之前吃那么多。

“才吃这几口哪够啊?你又不胖,多吃点。”易母边说边往易言的碗里加菜。

易言知道自己必须要吃下去,她没有说不的权利。

父母在饭桌上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吃什么,吃多少,这些都是父母控制的,孩子必须遵从。

小时候,易母问易言想吃什么菜,易言说:“茄盒。”

之前在奶奶家吃到过茄盒,很好吃,易言想再吃一次。

易母在做茄盒时,故意没有放盐,对易言说:“我给你说啊,吃盐太多不好,少吃盐是为你的身体健康着想。你看,我对你多好啊。”

许城的食物口味多是重口味,油多、盐多、酱油多、辣椒多。

易言虽小,口味已经被培养出偏重口了,不放盐的茄盒尝了一口就没吃了。

易母不高兴:“你说吃茄盒,我给你做了,你又不吃,你以后别跟我说你要吃什么菜了,以后我做什么你吃什么,知道了吗?”

易言当然不听,哭闹道:“没有放盐,一丁点味道都没有,根本不好吃。”

易母用更大的声音吼道:“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饭,你还嫌弃不好吃,你尊重我的辛苦了嘛?一丁点都不懂事!”

易言更生气了,“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就是不想做我想吃的菜,哪有人做菜不放盐的?”

易母一只手拽着易言的领子,把她从餐桌上拉下来,另一只手扇在易言的脸上。

“一天天学习不行,每次都是倒数!还有脸吃饭!还挑三拣四的!还敢跟父母大喊大叫!你真是胆子大了!”

脸被打疼了,易言下意识用手去挡住脸,不想再挨打。

“你挡一下试试!”易母用手指着易言,威胁道:“你越挡,我越扇你!把手放下!”

易言被扇疼了,不愿意放。

易母用手扇易言另一边的脸,易言哭得更大声了。

“给我把嘴闭上!吵死了!”

易母真的很讨厌小孩子,也很讨厌小孩子的哭声。

长大后的易言和母亲在这一点上挺像的,她真的很讨厌小孩,更讨厌小孩的哭声。

每次听到哭声,都仿佛回到了挨打的童年。

最后,易言把没有盐的茄盒全都吃干净了,一个也不剩。

家里人都不爱吃这个没有盐的菜,作为提出吃“茄盒”的易言,需要为此负责。

这个家庭真的很奇怪,父母不高兴,孩子也不高兴,丈夫不高兴,妻子也不高兴,女儿不高兴,儿子也不高兴。

就好像这个家庭不允许有人高兴一样。

不准大笑,也不准大哭。

不能露出笑脸,也不能垮着脸。

长大后的她偏激地认为是父母太痛苦了,所以他们也希望她也很痛苦。

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凭什么我难过,你却能笑?

只有大家都痛苦了,他们才会觉得公平。

吃饭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和父母一起吃一顿饭就那么煎熬。

在塞完饭后,易言放下碗筷,去洗菜、切菜。

菜煎饼里放的蔬菜种类很多,韭菜、土豆丝、胡萝卜丝、海带丝、白萝卜丝、青菜粒、金针菇粒、白菜粒、生菜碎、包菜丝、小米椒碎等等。

每天晚上要提前准备好第二天早晨的菜,一天内要看情况补菜,否则顾客来了,看到没有多少可选择的菜就会走。

易母一个人撑着这家店不容易,易父下了班也能帮易母做一些活,但易母年纪大了,多少有些吃不消,经常和周围的人抱怨胳膊摊煎饼摊得痛到擡不起来。

易言听后,心疼易母:“你累了就歇歇,我做兼职累了,也会歇歇再干。”

易母教训易言:“你们小年轻就是不能吃苦,累一点就歇着,我们哪敢像你们一样,我们得养家糊口,歇着谁给钱啊?你们不当父母的,都不知道当父母有多累……”

接下来就是一堆教育易言要多吃苦的话。

易言很累,每一次和父母交流都很疲惫。

每次都是这样,父母先每次抱怨自己有多累,做子女的过去安慰,接着父母反过来指责儿女,最终父母嫌弃子女不努力,子女被教训地一肚子委屈。

下次遇到父母抱怨的时候,孩子不敢吭声,又被父母抱怨,都不知道心疼、安慰父母。

不孝顺的白眼狼!

那能怎么办呢?

易言只能在放假的时候多帮易母干活,减少易母的抱怨,减少父母的争吵。

易言看了看冰箱里的菜筐,发现海丝没有多少了,走向用来放蔬菜的阳台。

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了海带丝,把塑料袋撕开,泡上水。

忙活切韭菜、青菜、豆花,把蔬菜弄碎了,菜煎饼才会熟得快,顾客不会着急。

忙完就到8点多了,易言想着差不多该收摊了,一个顾客接一个顾客进来。

易言在餐饮店兼职的时候,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快关门的时候来顾客!而且是来很多顾客!

餐饮店的神奇所在就是:要么没人,闲得要死,要么同一时间来一堆人,忙得要死。

这还是放假第一天,这样的生活要坚持一个半月呢!

简直是孙悟空附体: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