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潮湿的空气里。
周邦彦盘膝坐在墙角,双目紧闭,呼吸平稳得如同一座石雕。
他肩上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
他在复盘。
从鬼市棺材铺的第一捧艾香,到宣德门前那一场惨烈的死谏,再到与高俅同囚天牢。
皇帝的每一丝犹豫,都在他脑中反复推演。
他成功地将那把名为“真相”的刀,递到了天子赵佶的手中。
那把刀,足以撕开高俅、蔡京等人编织了十余年的谎言大网。
但他同样清楚,皇帝会用他,但绝不会信他。
一个能掀动如此风浪的臣子,对任何帝王而言,都是一柄双刃剑。
是生是死,是用来斩杀国贼,还是用来平息风波后被弃如敝履,全在执棋人的一念之间。
突然,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打破了天牢的死寂。
牢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牢门铁锁,发出“哗啦”巨响,被缓缓拉开。
一道刺眼的光,投射进来,让久处黑暗的周邦彦,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一名面白无须老太监,手捧一卷明黄的圣旨,在两名内待班亲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的,是满脸惊愕与不解的雷横等一众拱圣营老卒。
而在周邦彦对面的牢房里,原本瘫坐如烂泥的高俅,在看到那老太监的瞬间,眼中竟爆发出一丝希冀的光芒,挣扎着爬了起来,嘶哑地喊道:
“陈公公!陈公公!陛下是要放我出去了吗?!”
“咱家冤枉啊!都是周邦彦这厮在污蔑咱家!咱家对陛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老太监陈恭,甚至没有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穿过肮脏的栅栏,精准地,落在了周邦彦的身上。
“周邦彦,接旨。”
陈恭的声音,尖细而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周邦彦缓缓睁开眼,站起身,隔着栅栏,与雷横等人一同,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陈恭展开圣旨,开始宣读。
当“……前拱圣营罪臣周邦彦,叩阍宣德门,言辞悖逆,其罪当诛……”这几个字念出来时,高俅的脸上,露出了狰狞而畅快的笑容。
可当他听到“……然,其以八十孤忠,血战西水门,阻辽军于城下,护我汴京不失,功过难断……”时,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最后,当那句“……特下旨:着周邦彦……戴罪立功,即刻起,总揽西水门防务,整合残部,死守国门!若西水门再失,提头来见!”念完时,高俅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幸灾乐祸,变成了极致的惊骇与荒谬!
让一个罪臣,去总揽一处已经化为废墟的城门防务?
用一群残兵败将,去对抗虎视眈眈的辽国精锐?
这是何等荒唐的旨意!
然而,更让他如坠冰窟的,是圣旨的最后几句。
“……另,殿前司都虞侯高俅,御前失仪,调度无方,致使忠臣血溅宫门,即刻起,革去其殿前司一切职务,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西水门之安危,自此,与高俅及其殿前司满门上下之性命,一体相连!若周邦彦战死,或西水门有失,殿前司上下,一体……陪葬!”
“钦此!”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高俅的心上。
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
他明白了。
全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圣旨?
这是一道用阳谋和人命写就的,最恶毒、最无情的,血色诏书!
皇帝,醒了。
他用一道旨意,就将自已和周邦彦,这两个原本不共戴天的死敌,用一根血淋淋的绳索,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他将周邦彦这颗烫手的“死棋”,推向了必死的战场。
赢了,是天子圣明,用人不疑。
输了,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高俅和整个殿前司,连根拔起!
一箭双雕!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
“周邦彦,领旨吧。”
陈恭合上圣旨,语气依旧平淡。
“罪臣,领旨谢恩。”
周邦彦的声音,同样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他早就看穿了这盘棋。
他知道,这道圣旨,不是生路,而是天子用他的命,用所有拱圣营残兵的命,去换取政治筹码的催命符。
但他必须接。
也只能接。
因为这是他从黑暗中走到阳光下,唯一的机会。
内待班的亲卫打开了牢门,解开了周邦彦与雷横等人的镣铐。
铁链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在被押解出天牢,路过高俅的牢房时,周邦彦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