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沉甸甸地坠着,让人喘不过气。
天子赵佶依旧坐在御座之上,一言不发。
他只是用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上那颗冰冷的东海夜明珠。
每一次敲击,都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下方跪着的太师蔡京的心上。
这位权倾朝野,一句话便能让汴京城风云变色的太师,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他看不透。
他完全看不透这位平日里只沉迷于笔墨丹青,性情温和得像个富贵闲人的艺术家皇帝,此刻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此时,一名贴身的老太监,脚步无声地从侧殿走了进来,像一道影子般滑到御座旁,俯身在赵佶耳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禀报了几句。
赵佶敲击夜明珠的手,停住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
有惊,有怒,有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人从头到尾玩弄于股掌之间,当成傻子戏耍了二十年的,滔天羞愤!
《阳关三叠》!
禁苑!
这两个词,像两把在九幽冥火里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他的心里。
他想起来了。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二十年前那个落雪的午后,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他最宠爱的贤妃,也是在禁苑,为他弹了一曲《阳关三叠》。
那一日,她白衣胜雪,素手抚琴,琴音哀婉,如泣如诉。
他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离别之曲,还握着她的手,笑她太多愁善感。
他甚至记得,她当时看着自已,眼神悲凉,轻声说了一句:“陛下,小心……您身边的人。”
他没有在意。
然后,第二天,便传来了贤妃与拱圣营统帅周御私通,意图谋反的“铁证”。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全。
最终,贤妃被赐死,周家被满门抄斩。
他一直以为,那是一场自已亲手平定的、丑陋的宫廷叛乱。是他作为帝王,果决处置,维系了江山稳固。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
那根本不是叛乱!
那是一场由蔡京、高俅等人联手导演的、旨在铲除异已、清除忠良的,惊天骗局!
而自已,就是那个被他们蒙在鼓里,亲手下旨,杀了自已挚爱的女人,灭了自已最忠心的臣子的,最愚蠢、最可悲的,傀儡!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寒意,从赵佶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
他感觉自已浑身的血液,都快要被这巨大的羞辱与悔恨,冻结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了下方依旧跪着的蔡京的身上。
那目光,平静,淡漠,没有任何情绪。
就像一个画师,在审视一张画坏了的废纸,思考着该如何将它,投入火盆。
这目光,却让蔡京,瞬间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
“蔡爱卿。”
赵佶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吟诵一首新写的词。
“你说,那周邦彦,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