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最深处的水牢,死寂被打破。
“吱呀——”
那扇隔绝了生与死的铁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洞开。
进来的,依旧是那个面容白净、眼神锐利的老太监。
他身后跟着两名小黄门,抬着一张沉重的、散发着潮湿霉味的矮脚木桌和一张同样简陋的木凳。
“哐当。”
桌凳被粗暴地放在了周邦彦囚室外的污水走廊上,溅起一片腥臭的泥水。
紧接着,一摞摞盖着开封府与皇城司朱印的卷宗,被小山似的堆在桌上。
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卷宗旁。
最后,是一柄连着木鞘的、最寻常不过的伙房切肉刀。
“陛下有旨。”
老太监的声音,依旧不带丝毫情感,像冬日里最冷的冰。
“案桌设于此,卷宗、笔墨、刀具,皆在此处。你,就在这牢里看,牢里写。”
“水,会退到你脚踝。算是陛下……额外的恩典。”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周邦彦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既有审视,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的凶器,想知道它究竟能饮多少血。
随着他挥手,几名狱卒开始费力地转动墙壁上的绞盘。
“哗啦啦——”
囚室内的水位,开始缓慢下降。
那淹没了周邦彦胸口、冰冷刺骨的污水,渐渐退去,露出了他布满可怖伤痕、几乎不成人形的上身。
他像一尊被从泥沼中捞起的、破碎的石像,靠坐在墙角,一动不动。
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骇人。
老太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带着小黄门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铁门,再次重重关上。
新的死寂,降临了。
这死寂,却与方才不同。
如果说之前的死寂是坟墓,是绝望的终点。
那么此刻的死寂,便是一张棋盘。
一张以整个汴京城为棋盘,以无数人的性命为棋子,以他周邦彦这条残命为赌注的……死亡棋局。
周邦彦缓缓地、用一种极其缓慢而痛苦的姿态,撑着墙壁,试图坐直身体。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
汗水,混合着污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
他喘息着,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但他最终,还是坐直了。
他没有去看那些卷宗,也没有去碰那套笔墨。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柄切肉刀上。
他对着门外守着的一名狱卒,沙哑地开口。
那狱卒,方才亲眼目睹了宫中大珰亲自前来传旨的场面,对这个血人般的囚犯,早已没了先前的轻蔑,只剩下敬畏与恐惧。
“大人……有何吩咐?”
周邦彦用尽力气,抬起被铁链锁住的手,指了指那把刀。
“劳烦,递给我。”
狱卒不敢怠慢,连忙将刀从栏杆的缝隙中递了进去。
刀入手,很沉。
不是兵器的沉,而是凡铁的、粗糙的沉重。
周邦彦没有用它去撬动锁链,更没有想过用它去自尽。
他用那双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握紧刀柄,然后,用刀锋,对准了自已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水和污水浸透、破烂不堪的囚衣。
“嘶啦——”
他费力地,将囚衣割下一条又一条。
然后,他再次看向那名狱卒。
“再劳烦,将这布条,浸透污水,递给我。”
狱卒愣住了,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照做了。
接过湿漉漉、散发着恶臭的布条,周邦彦开始做一件让狱卒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用这最肮脏的布条,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已身上那些翻卷的伤口。
他在清洗。
用这世间最污秽的水,清洗着自已的创伤。
这不仅仅是在清理伤口,更是一种仪式。
他在告诉自已,也像是在告诉这片黑暗——无论身处何等肮脏的泥潭,他的意志,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
他的大脑,是他最后,也是最强的武器。
他绝不允许这具残破的身体,拖垮他的意志。
半个时辰后,周邦彦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
但他那双眼睛,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