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之上,那艘见证了血誓的乌篷船,此刻如同一片被遗忘的落叶,静静地泊在桥洞最深的阴影里。
夜,深得像一碗化不开的浓墨,吞噬了星月,也吞噬了希望。
河水拍打着船舷,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像是这座繁华城市在睡梦中疲惫的叹息。
船舱内,一盏油灯如豆,光芒昏黄,勉强驱散着周围黏稠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水腥味,还有一股属于男人们的、混杂着汗水与决心的阳刚气息。
漕帮帮主张横,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再无半分江湖草莽的豪气,只剩下一种将身家性命全部押上赌桌后的沉凝。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周邦彦。
或者说,少帅。
这个称呼,从他口中说出时,已经不仅仅是尊称,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亲眼看着这个年轻人,如何用三言两语,将一盘必死的棋,走成了惊天动地的杀局。如何用那看似文弱的身躯,扛起了三千漕帮弟兄的血海深仇。
“少帅,人,都挑好了。”
张横的声音沙哑,像被河底的砂石磨过。
“都是我漕帮里,水性最好、手上功夫最硬、嘴巴最严的弟兄。一共十个,算上我,十一个。”
他身后,十条精壮的汉子齐刷刷地单膝跪地。他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那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留下的勋章。为首的一个,左臂上甚至纹着一条狰狞的黑蛟,蛟眼的位置,是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
他们的眼神,像刀,像狼,充满了对死亡的漠视和对命令的绝对服从。
周邦彦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他的眼神很平静,却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他们的魂魄。
“帮主,你不能去。”
周邦彦的声音不大,却不容置喙。
张横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与不解,紧接着便涌起一股被轻视的怒火。
“为什么!?”
“这是我漕帮的血仇!我张横作为帮主,岂能躲在后面,让弟兄们去拼命!小六子死的时候,我没在他身边,这次,我不能再当孬种!”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在狭小的船舱内回荡。
周邦彦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愈发深邃。
“正因为你是帮主,你才不能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反驳的重量。
“‘死间’之计,九死一生。我带十人潜入,是尖刀,是弃子。而你,是帅旗。”
“帅旗若是倒了,军心就散了。我需要你在外面,整合漕帮所有力量,一旦我们得手,你需要立刻接应,截断应奉局的后路。一旦我们失手……”
周邦彦顿了顿,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已无关的事。
“你需要立刻带着所有人,能跑多远,跑多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漕帮三千弟兄的活路,在你身上,不在我身上。”
张横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周邦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要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动摇或恐惧,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里面,只有一片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他内心的江湖义气在嘶吼,让他恨不得现在就抄起刀跟周邦彦一起杀进去。可理智却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的冲动。他想起了小六子的惨状,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弟兄,更想起了还活着的、将他视作主心骨的三千漕帮汉子。
他是头,头不能断。
许久,他才像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垂下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知道了。”
他知道,周邦彦说的是对的。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十位兄弟,交给你了。”
张横从腰间解下一块古朴的、刻着龙鱼图腾的铁牌,郑重地交到周邦彦手中。
“这是我漕帮的帮主令,见此令如见我。从现在起,他们只听你一人的号令。”
周邦彦接过铁牌,那铁牌入手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