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虹桥之下是沸反盈天的人间炼狱,那么这里,就是被遗忘的九幽黄泉。
子母渠。
一条被汴京城遗忘了数十年的废弃河道,如同大地上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流着脓的丑陋伤疤。
这里的水,是黑的,粘稠得如同凝固了千年的尸血。
水面上漂浮着腐烂的水草、发臭的死鱼,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只被泡得发白的动物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闻上一口,都足以让活人的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腐烂。
河道狭窄曲折,两岸长满了奇形怪状的野树,它们的枝丫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像一个个从地狱里伸出来索命的鬼影。
水面之下,更是暗藏杀机。锋利如刀的暗礁,沉没多年的破船龙骨,还有那些传说中被铁链锁在水底的囚犯骸骨,交织成一座天然的水下迷宫。官府的船,进来就是死路一条。
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却像一条滑不溜手的黑鱼,在这条死亡之渠中,灵巧而无声地穿行。
船头,周邦彦静静地站着,身形笔直如枪。他脸上那可怖的毁容伪装,在黑暗中显得愈发狰狞,仿佛从地狱归来的索命恶鬼,连月光都不敢靠近他。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连手中的竹篙都未曾入水。他只是凭着一双眼睛,和一双耳朵。
他的身后,十名漕帮的“水鬼”,如同十尊沉默的石像,一动不动。他们是张横麾下最顶尖的好手,是能在水下闭气半个时辰,徒手搏杀水中巨鳄的狠角色。
然而此刻,他们看着周邦彦的背影,眼神中却充满了近乎恐惧的敬畏。
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水鬼,名叫李三,在汴河上漂了三十年,自认对这片水域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可今天,他彻底被颠覆了认知。
这个年轻人,甚至没有用竹篙探路。他只是看着,只是听着。
在李三的耳朵里,水声单调而嘈杂。但在周邦彦的“听觉”里,这水声却是一幅立体的、活生生的地图。
哪里的水声更“闷”,带着一丝泥土的厚重,意味着水下是平坦的淤泥,可以安全通过。
哪里的水声更“脆”,像琴弦被拨动了一下,意味着水下有利石暗礁,必须绕行。
哪里的水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回响”,仿佛声音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部分,则意味着前方有沉船的空洞,是致命的漩涡陷阱。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听觉了。这是一种近乎妖术的“神通”。
这是拱圣营的“听水辨形”之术,是父亲周御当年威震四海的绝技。它并非天赋,而是通过无数次残酷的训练,将人的听觉与内力完美结合,强行拓展出的一种超越常人的感知能力。
周邦彦记得,小时候,父亲曾将他扔进漆黑的水牢,让他仅凭水流的声音,来判断食物投放的位置。
那种无边的黑暗与孤独,那种对声音的极致依赖,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如今,这门技艺,成了他复仇最锋利-的武器。
李三看着周邦彦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他想起了漕帮中流传了百年的那个传说——拱圣营的周御大将军,能闭着眼,听水辨形,在滔天巨浪中为整个船队标定航路,如履平地。
原来,传说……是真的。
眼前这个年轻人,无疑继承了他父亲的血脉。不,甚至青出于蓝。
因为他不仅继承了技艺,更背负了血海深仇。这份仇恨,让他的感知,变得比毒蛇的獠牙还要敏锐。
没有人说话。船舱里,只有船桨划破水面时,那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哗哗”声。
每一次划动,都精准而有力,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将水声压制到了极致。